不得不說,趙二當初做得太過分了,哪怕幾十年過去了,身為趙二的孫子,趙禎想起老祖宗的作為,也是滿頭大汗,心裡發虛。
沈端指出陳琳要幫著太祖一系恢復皇位,哪怕趙禎再不敢相信,也必須要查!
不知要查陳琳,還要查各種消息,看看究竟有沒有苗頭,尤其十幾年前,當時有人就跳出來,推薦過太祖的後代,要求過繼……這類的情況,必須仔細清查,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是誰,再替趙大後人搖旗吶喊!
經過一番查證,陳琳那裡沒有任何證據。
可市面上各種手抄本,各種文章,茶館,酒樓,那些說書唱戲的,還真有不少讚頌趙大的,還有人煞有介事,講著斧聲燭影,說什麼皇帝得國不正,應當還政云云……
放在幾年前,這些情況趙禎大可以一笑了之。
但是在這個當口,皇帝再也忍不了了!
必須查,一定要查到底,牽連進去的,一個不留!
趙禎有些神經質了,他覺得凡是和趙大有關係的人,或者說趙大的子孫後代,都不應該放過!
趙禎一遍遍念叨著:「朕躬德薄,朕躬德薄啊!」
皇帝語氣淒涼,杜鵑啼血,聽著心酸。
可不是嗎,三代人,八九十年的皇帝,還趕不上趙大,是該找塊豆腐撞死算了!趙禎五味雜陳,一肚子鬱悶。
王寧安沉吟了許久,才緩緩開口道:「回聖人的話,臣倒是覺得,事情未必如此。」
「哦?景平,你有什麼高見?」
「陛下,臣以為太祖皇帝駕崩那麼多年,當年的舊人,早就作古了。就拿陳琳來說,他還不到80歲,並沒有經歷過太祖時期,當然了,他的父輩或許還可能忠於太祖,他早年的時候,也可能有些想法,但傳到了第三代人,那可就未必了。」
王寧安當即給趙禎講了一個親身經歷的故事……王家的老家丁王忠,他的哥哥當年跟著王貴作戰,僥倖沒有殉國,他保護了王貴老將軍的屍體,心心念念著大宋,到了第二代,也心念著大宋,並且時常去給墳墓降香。
但是到了第三代人,他們從小就和契丹人一起生活,他們知道的大宋,就是敵人,他們甚至厭惡宋人的身份和血統。
他們加入耶律重元的軍隊,和契丹人一樣,夢想著搶掠大宋,發一筆橫財,根本不在乎長輩的管教。
直到後來,大宋光復了幽州,重新進行教育,恢復漢魂,差不多十年下來,才漸漸有了成色,新出生的一代人,從小就念大宋的學堂,說漢話,寫漢字,拜漢人祖宗神靈,穿漢家衣服,吃漢家食物……漸漸的,這些人才恢復了曾經的狀態。
根據王寧安的估計,至少要二三十年之後,原本臣服於契丹的一代人,徹底老了,死了,從社會的核心層淘汰掉,幽州才會變得和中原一模一樣。
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很多東西也必須靠時間來改變!
思想觀念,就是其中最明顯的一個!
「陛下,臣想說聖人御極四十多年,我大宋的子民,多數人窮其一生,只有陛下一個君父,無不把陛下視為天下之主。放眼天下,經歷過太祖皇帝統治,對太祖還有感情的,或許都要年過百歲,試問,又有幾個?」
王寧安的這番話,讓趙禎心裡頭好受了不少。
「景平,照你這麼說,既然不是真的懷念太祖皇帝,那為何又有人寫文章,表演戲曲,更有陳琳一般的逆賊,想要恢復太祖一系的皇位呢?」
王寧安滿臉為難,欲言又止,趙禎立刻鼓勵道:「景平,朕心已經亂了,現在能信任的人,也不過就是你罷了,你還不說實話嗎?」
「這個……臣斗膽言之。」王寧安理了理思緒,然後在說道:「陛下,臣以為所謂恢復太祖一系皇位,不過是個藉口,或者說,只是為了他們的行動,增加一點說服力而已!」
趙禎蹙著眉頭,又問道:「那景平以為,他們真正想要做的是什麼?」
「反對變法!」王寧安輕輕吐出了四個字,便不再多話。
倒是趙禎,卻陷入了沉思。
聰明不過帝王。
趙禎思索了半晌,也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不得不說,隨著吏治改革,一大批舊派老臣都被趕走了。
如今的政事堂,包括京中地方官吏,多數都是新派官員,主張變法的力量占據了絕對優勢。
正因為如此,在趙禎的心裡,也對變法派領袖王寧安產生了懷疑和忌憚,這也就是整件事情的根源!
但是此刻的趙禎,卻發現自己錯了。
所謂的變法派,根本沒有想像中那麼強大!
而舊派官僚士紳,他們的力量,依舊足以撼動整個大宋。
趙禎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當年趙大問趙普的一個問題,趙大問天下什麼最大?趙普沒有回答皇帝最大,而是說要去思考,過了一天,趙普告訴趙大,說道理最大!
趙禎也在問自己,這朝廷,什麼最大?
是皇帝最大嗎?
不是!
是規矩!
是立國百年,延續下來的規矩,是千年道統傳承,一代代人傑積累下來的經驗和案例。譬如說,皇帝要祭天,立刻禮部就會把歷代的祭天程序找出來,斟酌損益之後,皇帝照著辦就是了。
皇帝想要立太子,立刻就有人出來,拿出歷代的掌故,是立嫡,立長,立賢,他們都有一堆說話,你要是沒兒子,拖延日久,不立太子,這幫人也會跳出來,打著什麼祖宗江山,社稷為重的旗號,逼著你過繼宗室子弟,繼承大統!
對外用兵,對內施政,甚至是任用臣子,全都有一套規矩,如果臣子們的看法一致,基本上沒皇帝什麼事,只有當臣子看法不同的時候,才需要皇帝站出來裁決。
……
說了一大堆,其實就是一點,當前朝廷的規矩,歷代的法度,還是偏向舊派官員的,畢竟這些東西就是他們的前輩訂立的!
如今看起來變法派充斥朝廷,勢力雄厚,那是因為出了王寧安這個異類,加上一個不敬天,不畏祖的王安石,二王輔佐,加上皇帝的意志,才讓變法順利往下推。
如果這三方,稍微出現一點問題。
皇帝改主意了,王安石倒台了,或者王寧安被排擠,那些被壓制的舊派官員,就會立刻反撲,摧毀變法,重新奪回大權。
絲毫不要懷疑他們的力量!
在歷史上,王安石和神宗的結盟,不就是如此嗎!
相比之下,二王和趙禎的結盟,只不過比歷史上更加強大而已,遠遠沒有到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的地步。
想通了這些之後,趙禎突然變得慚愧起來,他甚至不太敢看王寧安。
變法遠遠沒有成功,人家舊派官員,隨便出了一招,用陳琳設計,就葬送了十萬人馬,差點毀了西北大局,也差點讓君臣翻臉!
趙禎啊趙禎,你有什麼自傲的本錢?
變法遠沒有成功,天下遠遠沒有太平大治,中興沒有完成,還有那麼多虎狼環視,內憂外患,還必須要賢臣輔佐。
這時候和王寧安鬧翻了,簡直是自毀長城。
哪怕贏了又如何?
變法只會迅速失敗,大宋又會回到原來的老樣子,甚至更加不如!
人亡政息,這個教訓還不夠慘痛嗎?
趙禎相比起一般的皇帝,他還是很有大局觀,又很想建功立業,真正中興大宋……經過了這一番的反思,他對王寧安的猜忌化解了大半。
當然了,身為一個帝王,懷疑是他的本能,只是趙禎重新清醒了。
他和王寧安,還需要聯盟,還需要一起對付龐大的守舊派,千萬不能自以為是,自毀長城!
想到這裡,趙禎越發尷尬,他咳嗽了兩聲。
「景平,朕真是老了,竟然連這點小把戲都沒有看穿,真是慚愧啊!」
王寧安注意著趙禎的神色,當發覺皇帝有了悔意,王寧安也暗暗鬆了口氣。
他是真不想和趙禎翻臉。
說句不客氣的話,這些年,他見趙禎的次數,遠遠多於老爹,他對趙曙下的功夫,不在親生兒子之下。
王寧安終究不是一個可以不顧一切的人,像武則天那樣,毫不猶豫弄死親生骨肉,王寧安永遠也干不出來。
重新化解了誤會,君臣之間的默契又恢復了過來。
「景平,你看接下來要如何辦案?」
「陛下,陳琳和沈端當然要繼續審問……只是陳琳年紀太大,不能動刑,偏偏他又心志堅定,未必能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至於沈端,應該加緊詢問,他的肚子裡肯定藏了許多秘密。再有臣以為內廷已經查得差不多了,該對政事堂下手了!」
趙禎遲疑一下,點了點頭,「是啊,光憑著陳琳一個奴婢,想要輔佐太祖一系登基,根本不可能!如果沒有文臣參與,是絕對不行的……不只是文臣,就連將門之中,也要清查!」說到這裡,趙禎衝著王寧安一笑,「景平,朕說的這個將門,可不包括你們家啊!」
王寧安淡淡一笑,表示理解。
嚴格說起來,王貴老將軍也是倒了趙二的霉,可問題是王貴之後,王家就徹底衰敗了,沉寂了幾十年,根本沒有資格參與朝中的爭奪。
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除了將門,另外宗室也要查,尤其是太祖一系,誰和陳琳有關係,誰和沈端過從甚密,誰的實力大,誰的名聲好!
總而言之,槍打出頭鳥!
趙禎是存心要大動干戈了。
在眾多的目標當中,排名的第一的當然是政事堂!
趙禎看了一眼太子趙曙,吩咐道:「你和王卿一起去政事堂吧,朕倒要看看,他們能給朕什麼解釋!」
趙曙連忙道:「兒臣遵旨,請父皇好好休養龍體,兒臣這就去。」
太子和王寧安離開了寢宮,氣勢洶洶,殺向政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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