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一共有兩家醫館,兩個大夫,外加七個學徒。
除了一個學徒不幸被殺之外,其他人倒是僥倖逃過一劫。
此刻,兩名大夫和六名學徒,正在挨個為受傷的士兵清理傷口。
他們用的不是烈酒,而是在煮沸的水中加入金銀花、蒲公英、青蒿等消炎殺菌的中藥。
清洗過後,擦拭乾淨,塗上金創藥,最後纏上紗布。
韓楨只看了一眼,便不再關注,指揮士兵將戰俘押送到縣衙門前。
老實說,這次農民起義雖打亂了他的計劃,但也幫了大忙。
各個村子的地主都被殺了,城裡的富商豪紳們也慘遭血洗。
等於幫韓楨剷除了阻礙。
否則常知縣也不會配合,他也沒辦法如此順利的接管縣城。
忙活了大半個時辰,在衙役弓手以及城中百姓的幫助下,終於撲滅了各處的大火。
縣中平民死傷倒不是太多,那些富戶豪紳才是起義軍的重點照顧對方,連家僕丫鬟都無一倖免。
此時,已時至五更天,天邊放起蒙蒙光亮。
裊裊青煙從餘燼中飄起,伴隨著陣陣哭泣聲,在縣城上空迴蕩。
待到士兵和衙役弓手全部醫治完,韓楨柔聲道:「兩位辛苦了,勞煩幫城中百姓也一齊醫治了。放心,不會少了你等藥費。」
這個時代,大夫是稀缺貨。
韓楨可不想把他們嚇跑了。
聞言,王大夫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似是猜到了什麼,拱手道:「韓二郎不需如此,治病救人乃是吾等職責所在。」
嗯?
孫大夫挑了挑眉,面色詫異。
這王大夫平日裡可是一副『藥費不到手,包你命沒有』的做派,怎麼今日忽然轉了性子?
忽地,孫大夫感覺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裳。
轉過頭,發現是自家小徒弟。
正要呵斥,卻見小徒弟隱晦地朝外面使了個眼色。
順著小徒弟的目光看去,只見縣衙外密密麻麻蹲著兩千多名戰俘,以及兩百多名渾身浴血的士兵,他心裡頓時聳然一驚,腦中閃過一道明悟。
是了是了。
難怪到現在,常知縣都沒有出來露過面。
難怪那些衙役弓手,會聽從韓二的吩咐。
原來,是變了天。
念及此處,孫大夫也趕忙說道:「王大夫所言不虛,吾等醫者,自當謹記孫神仙之大醫精誠。眼下縣中突逢大難,豈會袖手旁觀。」
「如此,便拜託兩位了。」
韓楨微微一笑,而後喚來一個衙役:「帶兩位大夫去給百姓治病,有甚需要,直接來尋我。」
「是!」
那衙役拱手應道。
接著,韓楨又吩咐道:「周田,領上衙門的書吏,統計縣城百姓傷亡和損失。」
周田點點頭,二話不說轉頭去了簿廳。
膽小也有膽小的好處,起碼一場亂戰下來,他無災無傷。
待出了縣衙,王大夫看了看天空,輕聲感嘆道:「變天了呀。」
聞言,一旁的孫大夫壓低聲音道:「你說這韓二殺官之後,怎還敢回來?不怕有人去州府檢舉他?」
「誰去?伱去?」
王大夫瞪了他一眼。
孫大夫訕笑一聲:「嘿嘿,老拙哪有那閒工夫。」
王大夫沒好氣地說道:「那不就得了!再說今晚若不是韓二來馳援,還不曉得要死多少人。不管如何,縣中百姓都會承他這個人情。」
「這倒是。」
孫大夫點點頭,表示贊同。
不管如何,縣中數千百姓,都會承韓楨的救命之恩。
而有心想要檢舉他的人,都已經在這場動亂中死光了。
走在前頭的衙役一邊敲著梆子,一邊喊道:「受傷的人都過來,韓家二郎尋大夫給你等治病了。」
一時間,不斷有傷者走來。
這個舉動,成功為韓楨又收穫了一些好感。
縣衙內。
韓楨沒時間休息,正端坐在薄廳內提筆寫寫畫畫。
今夜農民起義,雖幫了他大忙,可也留下一大堆爛攤子。
書吏和稅吏們都被派出去清點縣中傷亡,只留下一個洪押司在旁待命。
瞥了眼如門神般護衛的聶東,又偷偷看了看韓楨,洪押司心情忐忑。
「洪押司!」
忽地,一道聲音在薄廳內響起。
洪押司一個激靈,趕忙拱手道:「屬下在!」
只聽韓楨吩咐道:「徵召百來個城中百姓,將縣中屍體全部搬運到城外亂葬崗掩埋,凡徵召者,每人給20文工錢。」
今夜,縣中屍體不下千餘。
如此炎熱的天氣,時間久了定會滋生瘟疫,需儘快處理。
「是!」
洪押司應了一聲,逃也似的出了薄廳。
他前腳剛走,周田和一眾書吏後腳便回來了。
「韓」
周田剛想開口,卻又頓住了。
他想喊韓二,但覺得不太合適。
見狀,韓楨輕笑道:「往後喚我縣長便可!」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站在門邊的聶東,此刻心中巨震。
「往後會變的。」
他的腦中,不由回想起初去小王村時,韓楨與他說過的話。
這才多久,便從村長變成了縣長。
再過段時日呢?
一洲之長,一路之長,官
嘶!
聶東震驚之餘,心頭隱隱升起一股期待。
萬一萬一成了呢。
周田倒是沒想那麼多,連連點頭道:「哦哦。縣長,縣中百姓傷亡和損失都統計好了。」
「說罷。」
韓楨放下手中毛筆。
一旁的書吏立刻匯報道:「縣中百姓死者三百二十九人,重傷四十七人,輕傷約四百餘人,此外還有一部分百姓趁亂逃出了城,暫且無法統計。燒毀房屋共計二十一間,秦、劉、張、許等富戶士紳,家中被屠戮殆盡,洗劫一空。另外東西兩市的鋪子,均遭到劫掠。」
韓楨問道:「追回錢財幾何?」
書吏如實答道:「共追回六萬三千二百餘貫。」
這筆錢里,那些士紳富戶的家資占了大頭。
換做以往,他們這些胥吏定會上下其手,發一筆小財。
但這次卻沒人敢伸手。
那些士兵一個個都盯著呢,誰敢?
當真是要錢不要命了?
韓楨沉吟片刻,下令道:「一半沖入軍中賬上,另一半用以補償縣中百姓損失,以及應徵作戰的衙役、鄉勇賞賜。」
軍政要分開,絕不能混為一談。
前段時日,韓楨便專門為軍中設立了庫房和賬本。
軍中一應開支,都走軍帳,清晰明了。
「你等書吏也辛苦了,到時可領十貫賞錢。」
打一棒再給個甜棗,這一手韓楨已經玩得很嫻熟了。
「多謝縣長!」
果然,聽到自己等人也有十貫賞錢,書吏頓時面露喜色,紛紛拱手道謝。
十貫賞錢對他們而言也算豐厚了,而且拿的光明正大,不似以往仗著身份敲詐勒索得來的黑錢。
韓楨又下令道:「你等辛苦些,再去統計縣中各個百姓的具體損失,仔細甄別,莫要讓一些商戶弄虛作假。」
「是!」
書吏齊齊應道,轉身出了薄廳。
見周田也跟著要去,韓楨喚道:「周田,你另有差事。」
周田問道:「甚麼差事?」
「去城外將那些逃跑的縣中百姓叫回來。」
話音剛落,就見周田臉色一變。
他膽子本身就小,外加剛剛經歷了一場叛亂,哪裡還敢出城。
而且說不準城外就有戴巾軍的殘部。
見到這一幕,韓楨轉頭朝著聶東吩咐道:「聶東,安排十騎護衛他。」
縣衙後院。
常知縣一夜未睡,坐在院子裡吃茶。
只是一杯茶端在手中,卻始終沒有喝一口。
如今,茶水早已涼透了。
想他常玉坤自幼家中貧寒,老母日夜勞作,供他讀書。
而他也不負所望,於十九歲那年高中進士,二甲頭名。
遙想當年,可謂風華正茂,意氣風發。
決心為官之後,當謹守橫渠先生之言。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然而,這一等便是五年。
直至二十四歲那年,在同窗的幫助下,才終於補了個實缺,任金州一下縣的知縣。
走馬上任之後,才發現原來官兒不是那麼好當的。
百姓痴愚,胥吏狡詐,士紳富戶盤根錯節。
想一展抱負,為百姓做些實事,卻發現阻力重重。
最終,竟甚麼都做不了。
時至今日,回首過往,常知縣忽地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曾經最討厭的模樣。
一個膽小貪財,為謀私利的貪官!
常知縣皺起眉頭,仔細回憶。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
是在東京城苦熬五年,租住在胡同巷子內,靠著借錢度日,一文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的時候?
還是在金州任上,想丈量田地,釐清戶籍,卻被告知那八百名黑戶是州府通判家中農奴的時候?
福伯站在一旁,面色擔憂。
「不行!」
正當他準備勸說之際,卻見常知縣放下茶盞,猛地站起身。
喃喃自語道:「那韓二一介潑皮,哪裡懂得政務,若是胡來,只怕縣中百姓又要橫遭禍事。」
說罷,快步出了後院。
福伯回過神後,神色一變,趕忙小跑著追上前。
眼下韓二勢大,若是惹怒了他,只怕他們主僕二人小命不保。
想到這裡,福伯腳步不由加快了幾分。
哪成想常知縣走的飛快,一溜煙兒的就沒影了。
待到福伯追上來時,只見自家阿郎靜靜站在薄廳門外,側耳傾聽。
「阿郎」
福伯壓低聲音喚了一聲,卻見常知縣抬起手。
見狀,他只得將話咽回去。
下一刻,一幫書吏魚貫而出。
見到站在門旁的常知縣時,書吏們紛紛一愣,正欲行禮問候。
常知縣擺擺手,輕聲道:「莫要多禮,且去罷。」
待到書吏們離去後,他又聽了片刻,隨後邁步走進薄廳,朗聲道:
「恩威並重,賞罰分明,手段倒是沒錯,但卻太過想當然。你可知,這群胥吏祖輩皆在縣衙任職,自小耳濡目染,敲詐勒索、欺壓百姓已是深入骨髓。今日,他們畏你兵鋒,不敢上下其手。但不消幾日,又會舊態復萌。」
「屆時,你待如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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