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衙。
榮哥兒將三個綁好的乞兒,跟拖死狗般拖進去,一路上吸引了目光。
當得知這三個人正是乞兒幫的賊子,還在太一宮妄圖襲擊解元郎時,眾人勃然大怒,一時間群情激奮,恨不得一人上前一腳,將之活生生踹死。
而陳堯咨很快也被驚動,親自出面,在詢問清楚情況後,不免有些擔憂:「仕林,你不在家備考,怎的又參與到案子中了?乞兒幫窮凶極惡,可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狄進道:「今早他們就襲擊了公孫明遠,身為好友,豈能還在家中坐視不理?還望大府見諒!」
陳堯咨理解,不再多言:「來吧!」
一行人入了正堂,分別由兩名衙役押著一個乞兒,將他們按倒在地上,左右再有差人上前,拿著一根根粗大的水火棍,準備用刑。
對這等惡貫滿盈的賊子用刑,沒有人會露出半點同情之色,狄進都等著看。
而三個乞兒已經陸續醒來,臉上都浮現出恐懼之色,顯然他們很清楚,被拿入開封府衙後的自己,會是何等下場,但還是下意識地哀求起來:「饒命饒命」
「被你們擄進無憂洞的那些人,也曾經這般哀求過吧?你們是如何回應的?」陳堯咨冷聲喝道:「給本府打!先杖三十!」
「嘭——嘭——嘭——」
水火棍開始有節奏地起落,而賊子的嘴裡早就塞好粗布,以防他們咬到舌頭,此時只能聽到那痛苦的悶哼聲。
別小瞧三十棍,一棍棍落實了往下打,那是絕對的傷筋動骨,就算是從小習武的身子,挨了這三十棍,都得一段時間下不了床。
不過這些差人又掌握著分寸,能打得很傷,卻又不一開場就把人打死了,那樣反倒讓賊子得了解脫。
三十棍的開門紅走完,衙役將他們嘴裡的布拔出來,就見這些賊子連求饒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只是牙齒得得打顫,身子直抽抽,如爛泥般癱倒在上面。
陳堯咨等他們緩了緩,再開口問道:「那個自稱七爺的賊首,長什麼模樣?你們三個誰先說,本府承諾,賞他一個痛快,不然從今冬起,到明年秋後問斬,你們就等著在牢內苦熬上大半年吧,獄卒會看牢你們的,別想一死了之!」
這話說得三人大驚失色,即便聲音沙啞,痛苦呻吟,也爭先恐後道:「俺說!」「俺說!」「俺知道!」
陳堯咨道:「說!賊首長什麼模樣?」
三人頓了頓,中間一個乞兒率先道:「七爺身材高大,足有六尺呢!」
以宋朝的尺度,六尺高在北方都是高個子了,之前貼身護衛趙禎的班直侍衛,身高就要超過六尺,才會被選拔出來。
旁邊一個乞兒幾乎同時道:「七爺魁梧精壯,相貌倒是挺普通,但眼睛很兇,說話很冷,聽著就讓人害怕」
最後一人見他們說完了,趕忙補充:「七爺是大官人的模樣!」
陳堯咨皺起眉頭。
這些交代倒也不能說全無收穫,只是與相差甚大,除了六尺高大能夠作為篩選條件外,另外兩條根本無用。
狄進旁觀,突然道:「伱們是不是僅僅見過對方的模糊身形,根本沒看過正臉?」
三人一僵,正要狡辯,狄進就轉向陳堯咨,拱手道:「大府容稟,可以將這三個賊子分別關押,詢問具體的相貌,若是互相答的不符,那就是虛言狡辯,妄圖欺瞞!」
後世常見的囚徒困境一出,三個心理防線本就脆弱的賊子迅速崩潰,哀求道:「求求官人不要再打了俺們確定沒有見到七爺除了以前的幾位管事誰都沒見過他啊」
經過交代,乞兒幫的上下劃分,不是什麼一袋、二袋、三袋最後到九袋長老,而是最簡單的打手、頭目、管事、丐首。
並無嚴格的晉升規定,只要被丐首看重了,成為親信,哪怕昨天只是一個低賤的打手,也能很快成為管事,自然會有許多賊子依附上去。
狄進目光微動:「所以真正擁有權勢的,就是七位丐首,其他的屬下實質上都是為他們賣命的打手丐首又是憑什麼能壓制那些亡命徒,隨意驅使他們呢?」
陳堯咨則馬上問道:「丐首你們見過幾位?哪怕沒有看到真面目,只是聽到說話的都算!」
三個乞兒不敢瞎編,低聲道:「俺們只見過七爺別的幾位爺都沒瞧見他們好像很久沒出現過了幫中大小的事都是七爺在管」
陳堯咨再反覆詢問了幾個細節,發現這些人確實沒有見過對方的真容,之前的描述都是心中的猜測再加上想像,擺了擺手:「押下去!看好了!」
等到賊子被拖下去,陳堯咨走到堂下,皺起眉頭:「這賊子好生謹慎,連自己的手下都防著,龐家村死去的那些管事,莫不是有意滅口?」
狄進道:「大府英明,此賊如此遮掩,必有出來的意圖,所幸我們已經知曉了他的體態特徵,也有不小的收穫。」
「不錯!」陳堯咨也湧起抓捕的希望:「這賊子如果一直藏著無憂洞裡,毋須把相貌遮得嚴嚴實實,他正是會上來,才如此戒備,一旦確定出沒的地點,是能抓住此人的!仕林,你才智出眾,老夫正需你相助!」
狄進堅定地道:「學生自當竭盡所能,不僅是我,還有公孫明遠和包希仁,他們的才華不在學生之下,於此事大有幫助!」
「那公孫明遠固然自傲,確有幾分才智」
陳堯咨對於公孫策還是肯定,但對包拯並沒有什麼了解,聞言有些詫異:「包希仁這幾日,都在刑房內翻閱以往的案卷,卻是看不出什麼特別來,竟能得仕林如此高的評價?」
狄進道:「學生堅信,乞兒幫賊首若能被擒,定有包希仁一份功勞!」
換成別的年輕士子這麼說,或許只是好友之間的惺惺相惜,甚至有幾分故意抬高的可能,但面前這位不是那樣浮誇之人,為人做事都有一股沉穩公正之氣,陳堯咨撫須道:「如此甚好,老夫就靜候佳音了」
說著還有些慚愧,本來是開封府衙應做的事情,卻要讓幾位科舉士子幫忙,陳堯咨覺得自己身為權知開封府的高官,未免有幾分不合格。
但面對如此狡猾的賊人,他確實期待這位名滿京師的神探和其友人的發揮,招來書吏吩咐幾句,無論要查什麼案卷,都全力配合。
狄進謝過,走向刑房。
進了房間,一眼就看到包拯埋頭在高高的案卷後面,仔細翻看著一份很明顯已經有些年頭的文書。
狄進到了面前:「希仁!」
包拯又變成了那種思考謎題時木木的模樣,抬起頭來看了他一下,語速緩慢地道:「仕林,你怎麼來了?」
狄進道:「我方才去太一宮後,有了一個重要發現」
將那位老道士的說辭轉述後,包拯的眼睛一亮:「三個遊方道士,全部是『七爺』偽裝的身份?此人莫非精通瓦舍里的口技?」
「不!或許不用那麼專業遊方道人出現的次數不多,與旁人並未有長時間的接觸,只要特意模仿川蜀和江南的口音,炫耀能力,是可以欺瞞過的,但這也說明此人有極強的學習和偽裝能力」
「開封府的官話說得最好,證明此人極有可能就是本地人士,並且貼合原來的身份,才敢讓這個身份出現的次數最多」
「精通釀酒與卜卦,出身富家,釀酒釀酒與經營正店的富家有關?」
狄進點頭:「開封府境內,只有官府授權的正店,才有釀酒的資格,其他腳店的酒水,都是從正店購買的,此人的釀酒技術如果得自家傳,那家中親人很可能與正店經營有關!」
包拯馬上將其他州縣的案卷放到一邊,專門把開封府轄下各縣的案卷搬到面前,從中開始搜查與正店有關的案子。
「我來幫你!」
這次狄進也參與進來,然後就發現,這真的不是尋常人能做的事情。
古代沒有後世的信息檢索,案卷的記錄往往也不合格,全憑吏胥的職業道德,查詢資料真的是繁瑣枯燥到難以想像。
也就包拯有耐心,一呆就是好幾日,從頭看到晚,只為了一條並未完全確定的線索。
現在線索看似有了推進,實際上依舊無法確定。
因為和販賣私鹽一樣,任何官方禁止的事情都蘊含著暴利,自然也有許多私人作坊偷偷釀酒,七爺的釀酒技術也可能是通過那樣的方式學來的。
但如果是私釀,通過官方的渠道,就基本查不到了,他們只有從正店這條線深入。
所幸剛剛陳堯咨有吩咐,狄進毫不客氣地將周圍的書吏也給調動起來:「勞煩諸位,幫著一起查一查,自大中祥符以來,承辦京師正店的商賈之家,是否有獲罪流放,或遺失孩童的案子?」
書吏心中不願,但還是給狄進這個面子:「狄解元客氣了!」
眾人合力之下,根據新的篩選條件,把案卷梳理了一遍。
等到全部忙完,外面的天色已經黑了,結果卻並不盡如人意。
「得京師正店經營權的商賈之家,並沒有我們要尋找的記錄難道是私自釀酒麼?那這條線就查不下去了!」
聽著包拯喃喃低語,狄進先感謝了那些疲憊的書吏們,然後來到面前:「希仁,天色已晚,我們先回去吧。」
包拯起身,戀戀不捨地看著那些案卷,跟在他的身後,一路專心思考。
這次倒是公孫策先回來了,已經吃完晚飯,並且讓廚子準備了兩人的份:「今日可有收穫?」
狄進不急著回答,吃起晚飯,他確實餓了。
包拯則搖了搖頭,有些無精打采地坐下來。
公孫策也不問,倒是說起自己這邊的情況:「藥鋪果然是陷阱,那個『七爺』的命令是先讓手下劃傷我的臉,然後再要被脅迫的大夫給我下惡藥,將我的面容徹底毀了,就算活著,也沒法再科舉入仕!」
狄進的臉色沉下:「此賊果真惡毒至極!」
包拯變了神色:「我們一定要儘快抓住他!」
公孫策查清楚後,也不免心有餘悸:「幸好有鐵牛和大壯保護我,這賊子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後面還不知要用什麼陰狠手段!」
包拯眉宇間湧起怒火:「我覺得調查的方向沒有錯,我明日再去京師的每家正店,都跑一遍,案卷沒有寫的,我就親自找夥計找掌柜問!」
公孫策奇道:「怎麼又扯到正店上了?」
狄進放下筷子,將自己在太一宮的收穫和開封府衙的調查講明,總結道:「我們懷疑此人原本的身份與正店有關,但和書吏查了半天案卷,都沒有查到開封當地有類似的情況」
「正店正店」公孫策目露沉吟,突然眉頭一挑:「仕林你還記得麼,我們考完第一場國子監解試,出來後在狀元樓用晚膳,遇到一個乞兒幫的賊子,帶著私妓闖入?」
狄進道:「當然記得,那賊人也是乞兒幫的,專門瞄準樓內有錢財的士子下手,所幸被明遠發現,城外的老巢後來都被端了,損失慘重,賊首恐怕從那時起就嫉恨你了!」
公孫策緩緩地道:「就是這起案子!現在回想一下,乞兒幫這麼做,真的明智麼?狀元樓固然生意紅火,但去樓中的士子,不少是為了圖個金榜題名的彩頭,他們不見得有多少錢財,與其將目標定在這些人身上,為何不去找張家園子踩點呢?在那裡用餐的,才是真正的富貴之人!」
狄進若有所思,林小乙初入京師,以索喚的身份光顧了京師的各家正店,對比價格和食物的美味後,確實覺得最紅火的張家園子價格實在太高,能去那裡用餐的確實非富即貴,如果是這樣的話:「莫非這賊首曾經的身份,和狀元樓有關聯?才會特意選了這家正店,希望它倒霉?」
三人對視,都興奮起來:「這就好辦了!先從狀元樓查起!」
「掌柜,外面來了三位士子!」
「招待便是,慌個什麼?」
「這三位士子不太一般」
當狀元樓的掌柜被夥計所言請了出來,仔細打量了下為首的士子,眼睛陡然一亮:「哎呦,這不是狄解元嘛!貴客,真是貴客!解元公大駕,還不去開一間最雅致的包間?」
狄進知道,這狀元樓飯菜一般,售後差勁,唯獨迎客時最是熱情,淡淡地擺手:「不必了,我們此來,是有要事詢問!」
公孫策取出一物,遞了過去:「這是開封府衙出具的文書,我們要見一見狀元樓的東家!」
掌柜臉色變了:「我們狀元樓一貫小心經營,東家絕無違背府衙之事啊!」
公孫策冷冷地道:「不必驚慌,打聽一下情況,若是爾等推諉,那反倒會惹上事!」
掌柜看著這個口氣很沖的士子,隱隱也認了出來,此人好像之前也幫著衙門抓賊的,確實不好惹,重新堆起笑容:「我家公子出自延津婁氏,說來也巧,前唐名相婁公師德,便是我家的先祖!」
婁師德與狄仁傑同朝為官,還是狄仁傑都敬佩的賢相,掌柜這話就是拉關係。
狄進想到當時郭承壽也是這麼說的,太原郭家的祖先郭元振,同樣是與狄仁傑同殿為臣,這老祖宗的人脈扯得未免有點廣,倒也給予回應:「原來是納言婁公之後,失敬失敬!既如此,可否讓我等見一見婁兄?」
掌柜哪敢直接讓東家直接出面,萬一真的被神探查出些什麼來呢,馬上道:「公子不在京師,恐要稍候,不知狄解元可否告知小的,到底是何事,小的好通報」
狄進淡然一笑:「既然你家公子不在,那等他回來,讓他來開封府衙一趟吧!我們走!」
「誒!誒!狄解元!解元公!」
掌柜沒想到這位態度溫和的解元轉瞬就翻臉,趕忙跟上去,但狄進和公孫策的腳步不停,走了出去,倒是個皮膚黑黑的士子落在後面。
掌柜趕忙拖住這位,討好地道:「這位秀才公,不知尊姓大名?」
黑士子拱手:「在下包拯,字希仁,是公孫明遠的同窗。」
掌柜大致明白了,這位十之八九是公孫策的跟班,而公孫策又是狄解元的跟班,看似隔了一層,還是能說上話的,趕忙將黑士子拉到一旁:「我家公子確實不在京師,我等做下人的,哪敢推脫狄解元的事情啊,還望秀才公美言幾句!」
包拯搖頭:「開封府衙要查的,你們若是不給個答案,我豈敢多言?」
掌柜苦聲道:「那到底是什麼事?」
包拯慢吞吞地道:「說來也有些時日了,你們婁家當年出過一件事吧,沒有報官留案的那件」
掌柜先是愣住,然後仔細想了想,面色突變:「九公子的綁架案?人沒回來我們也沒敢責怪衙門啊怎的現在又來問了?」
片刻後,包拯走出狀元樓,與等候在外面的狄進和公孫策會合,低聲道:「十六年前,婁家的九公子婁彥先,遭無憂洞的賊子綁架,婁家給了贖金,人卻沒回來,這個小公子天資聰慧,看什麼都一學就會,並且是能接觸到釀酒和道術的!」
「被綁架時,婁彥先十二歲,如果沒有被無憂洞的賊子害死,而是活到現在」
「此人很可能就是『七爺』!」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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