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揚離開御書房並未出宮,而是被范曾派小太監請到了位於皇宮西側的密諜司架閣庫。
密諜司原本在宮城外有自己的衙門,對外稱冰井務,明面上負責皇宮內外冰窖的管理和冰塊的取用等,以備三伏天暑氣難消之時在宗廟祭祀時保證祭品不會加速腐壞,還有皇帝和后妃們以及百官消暑用冰等事務,設有監冰井務官一人,由內侍高洪充任。
這個職司單純的冰井務暗中掩護的卻是密諜司,掌控著整個大宋的對外諜報系統。
高洪是個笑眯眯的胖子,見人自帶三分笑,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對范曾也恭敬有加,人前人後都是滿口的「司印大人」。不管是要地方還是要人要物資,只要是密諜司提出要使用的,高洪都是退避三舍,從不爭搶!
這個局面在紹興十一年打破了。
那一年宋金簽訂二次和議,大宋的皇帝趙構一心想做一個安樂皇帝,他將政務全權交託給宰相秦檜,自己則耽於逸樂,成日裡與后妃們揮毫潑墨,賦詩吟畫。
至於密諜司和金國皇帝的野望,統統見鬼去吧,不要來煩朕!
皇帝是這樣的態度,旁人又怎會不趁機踩上幾腳?高洪糾集一幫人明里暗裡擠兌,范曾幾次給皇帝送去金國的軍情諜報,結果被皇帝當場訓斥,鬧了個灰頭土臉。
最終,密諜司黯然退出了冰井務,龜縮在皇宮內守著一個架閣庫混日子。
前些日子,范曾親自到冰井務打開屬於密諜司的地牢,多年未曾啟用的地牢一經打開,腐臭味沖天而起,險些將范曾和小六子一干人掀了個跟頭,反倒是隗忠這小子行事利索,帶人進去里外打掃了一番,才將被老鼠和蝙蝠占領的地牢整理出了一個勉強能住人的模樣。
這也是范曾決意留下隗忠,並親自對吳揚做交代的原因。
密諜司沉寂這麼多年,缺人,實在太缺人了!
范曾今日請吳揚來卻不是為了說這些密諜司的瑣事,而是為了讓小吳大人熟悉一下密諜司的諜報系統。皇帝既然有意將密諜司交給小吳大人執掌,他這個密諜司的現任掌印人必須拿出一個態度!
密諜司的架閣庫是個二層的小樓,底樓只留有一個容人進出的小門,一個老太監坐在小門的門檻邊,就是范曾這個密諜司掌印進出小樓也需要登記備案。
進了小門,裡面是一個大廳,廳內是一排排木質的書架,上面放著一卷卷碼放整齊的捲軸,范曾介紹道:「這些是我大宋密諜司建立以來經歷的大小事件,很多歷史上的大事件他的最終走向都是由一個個不起眼的小事件推動的,小吳大人若是感興趣可以來翻看翻看。我給你一塊密諜司的腰牌,我不在的時候小吳大人也可以自行來查閱,門口的啞巴見了腰牌自會放行。只是密諜司架閣庫中的卷宗非皇命不得出架閣庫一步,這是祖宗定下來的規矩,還請小吳大人見諒!」
「范公公折煞下官了,吳揚若來自然得遵守密諜司的規矩。」
兩人腳步不停,一直走到最後一排書架前,范曾扭動書架上的一個銅質燭台,一陣輕微的「軋軋」聲過後,書架向左右兩邊退開,露出一道向上的樓梯。
兩人剛剛踏上樓梯,身後的書架又悄悄地合攏了,吳揚忍不住回頭去看。
范曾笑道:「關門的機關在樓上,走吧,跟咱家去二樓看看。」
木質的樓梯直上直下,僅容一人通行。
樓梯的中間還有一道門,門後坐著一個戴著面罩,只露出一雙眼睛的人,他面前的小几上放著一隻連弩,吳揚一眼認出這是大宋將作監出品的最新式武器,名叫諸葛連弩,能連發十弩,一丈以內威力巨大,能破禁軍的板甲。
范曾示意吳揚不要躁動,將自家的腰牌取下舉在身前,守著連弩的人點頭後范曾才繼續前行,用鑰匙打開面前的鐵製隔柵門,等吳揚也進去後,范曾又轉身將門鎖上。
吳揚一向知道密諜司神秘莫測,沒料到守衛也是如此森嚴,他突然很好奇,不知道二樓究竟藏著什麼樣的驚天秘密?
樓梯頂上還有一道門,沒等兩人踏上最後一級木梯,頂上的門自己開了,一個嘴角有個大痦子的中年人探出頭來,熱情地招呼道:「掌印大人,您可來啦,這都多長時間沒見著您了,四九想您的緊!喲,還帶了一個新人過來,這是來接四九的班?四九這是要脫離這個鬼地方了?哈哈哈,太開心了!」
吳揚一下子愣住了,他萬料不到經過重重守衛,在密諜司架閣庫最神秘的二樓里藏著的居然是一個話嘮!
范曾見怪不怪地說道:「好你個張四九,是不是二兩黃湯又將你灌醉了?我要真讓人來接替你,你敢走嗎?」
「不敢不敢,一入密諜司終身不得出,這是規矩!」張四九低喃了幾句,瞬間又高興起來,「那這位小哥是?」
范曾生怕張四九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趕緊說道:「這是上五指的吳揚吳指揮使,還兼著皇城司本部事務,官家極為器重,令咱家帶指揮使大人熟悉一下密諜司事務,以後吳大人有任何需要你都得知無不言,全力襄助!」
范曾說話間與吳揚一前一後地進了二樓,二樓正對樓梯口是窗戶,風透過細密的窗紗吹進來,讓空氣沒有那麼憋悶。進門的右手邊像市井酒家那般有個櫃檯,上面除了筆墨紙硯還放著酒壺酒盞,櫃檯後有一把寬大的太師椅,太師椅背後的牆上是木製的多寶閣,裡面放著捲軸、石頭、小巧的武器,還有幾盆花草。看樣子應該是張四九日常值守的地方。
二樓分為明暗兩間,最裡面的應該就是張四九和樓梯處的看守休息的地方。
二樓也有幾排木架,上面的捲軸卻遠沒有一樓那麼多。最靠近裡間值房的牆上也有一個孤零零的木架,上面孤零零地放著一個捲軸。
見吳揚的目光被最深處的捲軸吸引,范曾正要開口解說,張四九突然鑽了過來,賤兮兮地說道:「原來是小吳大人,怪道長得那麼俊,臨安小娘子怎麼說來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還有什麼『陌生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四九能有幸瞻仰全臨安小娘子的『春閨夢裡人』,這輩子可有得吹噓了!嘿嘿嘿,小吳大人您想了解什麼只管來問我,這樓上的東西我最熟!」
「去去去,一邊去!」范曾一邊驅趕張四九,一邊向吳揚解釋道,「你別怪他,守在這架閣庫長年累月不見人,但凡見到一個必定人來瘋!有一句話他沒說錯,這樓上的卷宗沒人比他更熟悉!」
范曾帶著吳揚在二樓走了一圈,又回到門口張四九日常值守的地方。吳揚將范曾讓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則曲著一隻手肘撐在櫃檯上,聽范曾給他解說密諜司的情況。
「關於密諜,小吳大人了解多少?」
吳璘軍中自然也是有軍情碟子的,他們還有個名稱叫「夜不收」,專司刺探敵軍情報和動向,為主帥制定戰略提供參謀。
「在戰場上還能幫助軍隊避開主力,跳出包圍,截斷糧道、以少勝多,奇襲敵營等等,都離不開情報!」
范曾點頭道:「咱家久聞吳少保治軍之名,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小吳大人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吳揚笑了笑說道:「這話該給我三哥說去,三哥比我可強多了!」
范曾也一笑接著說道:「密諜司的密諜與軍中的『夜不收』卻又不同。我大宋的密諜分為『天、地、玄、黃』四等,其中『黃』字密諜是最多也是最低等的,他們所處的地位也較為低下,主要負責收集民間秘聞,探聽秘密。『玄』字密諜稍好一些,他們有親近貴人的機會,能探聽到一些不為坊間所知的秘密和情報。『地』字密諜所處的地位更高,也可能本身就身在高位,可以對國家或地方的政令施加影響。密諜的手段並非被動地刺探情報,還可以採取分化、煽動、離間、扶持打壓等手段,達到削弱敵國國力的目的,甚至文化輸出、經濟控制都是密諜的手段之一。」
見吳揚不是很明白,范曾「嘿嘿」一笑:「小吳大人想想,為何我朝每年向金國納貢,國力並不見減弱,而金國受了我們這麼多年的供奉,國力並不見增長?那是因為我們送出去的白銀和絲絹又在椎場的貿易中成倍地拿回來了。密諜司在籍的密諜並不算多,但是每一個對外貿易的商人都可以算是削弱敵國國力的密諜,這是陽謀,也是宰執相公們使用的手段。至於文化輸出,讓敵國的君主和貴族都學習我大宋的文化、禮儀,甚至要模仿我們的穿戴與飲食,按照我們引導的方式生活,不就能更好地削弱他們的意志和戰力嗎?遼國不就是這樣滅亡的!」
吳璘手下兵將眾多,要供養這麼一支軍隊,光靠朝廷的餉銀是遠遠不夠的,吳璘府中也有專門的商隊,負責進行邊境貿易。吳揚十六歲那年在三哥吳挺的支持下曾隨商隊去過金國,在大宋不過是普普通通的絲綢、瓷器,甚至鐵鍋等等,都能在金國賣出大價錢,回報豐厚得讓人眼紅。賺來的銀子轉眼又換成了金國的牛羊,價錢卻被大宋商人壓得極低,一進一出間,大宋商人賺得盆滿缽滿,金國的貴族也眉開眼笑。
三哥向他說過,商場如戰場,而且是完全由大宋主導的戰爭!以前他一直不大明白三哥的話,今日聽范曾一說吳揚只覺得豁然開朗!
「可惜啊,這雖然是冠冕堂皇的陽謀,卻並非此消彼長,而是一場耗時耗力的拉鋸戰和消耗戰,曠日持久,需要兩三代人才能見到成效!」
老天並不是一直都站在大宋這一邊。如今這位金國皇帝確有雄才,他下令關閉了唐、鄧等十餘處椎場,僅留下泗州一處兩國貿易椎場,還規定五天一交易,最大限度地削弱了宋朝對金國的經濟剝削。同時封閉了邊境線,可以說是徹底切斷了宋朝對金國的文化輸出。
「如果不採取更為激烈有效的手段短期內迅速削弱金國的國力和分化他的軍事力量,將來的兩國戰場上我朝必敗!」
吳揚此前對密諜司掌印的認知只停留在他對待敵國細作毒辣無情的手段上,連帶著對密諜司的觀感更是不佳,認為那就是盤踞在暗處的一條毒蛇,冷不防就會躥出來咬你一口。
今日聽范曾一席話,他才知道這位密諜司掌印是胸中有丘壑之人,運用得當,密諜司更是國之重器,如同范曾所說:「密諜司多出一分力,大宋兒郎就能少流很多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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