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刑部大牢。
牢頭翟九從一大串「嘩啷」作響的鑰匙里找出一把,將面前這間極大的牢房打開,隨著翟九的動作,牢房裡二十幾號囚犯齊刷刷地看過來。
「您老幾位,這就請吧。」
短暫的驚愕過後,一個滿面虬鬤,右手連同半截小臂都斷了的男人走到牢門前問道:「翟頭,你這是何意?送人上路不都得給碗斷頭飯吃麼?怎麼,連最後這碗斷頭飯都不讓我們兄弟吃上?這也太他娘的欺負人了!」
「太欺負人了!莫不是被這狗日的牢頭給貪了?連斷頭飯你他娘的都貪,你還是不是人!」
翟九笑呵呵地說道:「扯犢子!老子是放你們出牢,又不是送你們上路,哪來的斷頭飯!走不走?不走老子就將你們繼續關著!」
牢房裡有一瞬間靜得像墳墓,然後虬鬤漢子猛然大叫道:「放我們出牢?不是上路?哈哈哈,老子就說了老子命不該絕,遲早有出去的一天!」
隨著虬鬤漢子的笑聲,牢房裡響起一陣歡呼,然後牢裡的人三三兩兩地往外走,這群人幾乎沒有一個是囫圇個兒的,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最完整的一個還瞎了一隻眼睛,左右臉頰上各有一個醜陋的傷疤,那是被箭枝射穿了臉頰留下的疤痕。
他們互相攙扶著,髒污的臉上滿是喜悅。
虬鬤漢子名叫仇十一,他大笑著拍了拍翟九的肩膀:「謝了牢頭,這些日子多虧你照拂,回頭我請你喝酒!」他神神秘秘地湊到翟九耳邊,輕聲道:「誰是兄弟們的救星,您給透露透露。」
翟九一邊鎖門一邊說道:「我只知道是官家下的令,讓你們滾回去老實待著,不許再生禍端。還有個大好事兒,你們回孤山營就知道了!」
仇十一賤笑道:「也別等回營里了,啥好事兒啊,你給說道說道。」
翟九不耐煩地罵道:「滾犢子!小心官家改主意,你們屁好處也撈不著!」
仇十一一聽,就像中箭的兔子一樣竄出去,將一個行動困難的同伴抄起背在背上,打了一個唿哨。
「兄弟們,趕緊回營,有天大的好事兒等著咱!」
身後的同伴罵罵咧咧地說道:「仇十一,你又放屁來,這些年有啥好事兒能輪到咱?你莫不是在做夢!」
「甭信他!這小子指不定是失心瘋,坐牢坐傻了!」
孤山營的老卒們罵罵咧咧地走出了刑部大牢,罵罵咧咧地來到了天街上,仇十一背著同伴已經先他們一步來到了天街。
望著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鱗次櫛比的殿堂樓閣,老卒們渾然如在夢中,路過的人好奇又警惕地打量著這群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囚犯。
有人隨手擲下一個銅板,「叮」的一聲將這群呆傻的人驚醒過來。
仇十一不知不覺間將背上的同伴放下,他用完好的左手撿起地上的銅板向路人擲去,用盡全力大聲喊道:「老子是大宋的兵!是岳帥麾下的背崴鐵騎!老子不是乞丐!」
「這就是臨安!是咱用命護下來的大宋都城!十八年了,老子終於看到臨安城了!哈哈哈,真他娘的美啊!」
有人狂笑起來,又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扎撒著雙腿嚎啕大哭!
一個老卒用手指著地上的同伴,罵道:「鄭三經,你丟不丟人?看到臨安城有啥好哭的?咱不是在它邊上住了十八年,這臨安,這臨安嗚嗚,真他娘的美啊!城裡的人真多,小娘子們穿得真漂亮,比老子見過的所有小娘子都漂亮!」
鄭三經轉頭罵道:「是,老子和你是在臨安城邊上住了十八年!可那叫住嗎?關在孤山營里跟圈裡的牛羊有什麼區別?牛羊還能出去放風,咱能嗎?」他轉頭目不轉睛地盯著街上的人流,「咱大宋的都城還是那麼美,那麼繁華,不枉老子身上多了的二十三道傷疤,不枉老子丟了一隻手一隻眼!不枉老子寫下血書跟著大帥父子衝鋒!」
一個拄著根木棍,左腿齊膝而斷的老卒走過來,哂笑道:「鄭三經,還輪不到你小子逞能!朱仙鎮八百背崴兵對沖十萬金兵沒有你!汴京城外五百背崴兵沖陣八萬金兵,還是沒有你!可老子我,在!」
仇十一怪笑道:「說得好啊,老魏!兄弟們目不交睫,腳不旋踵,七進七出,人人都殺得長槍斷折,大刀卷刃,全身上下猶如血葫蘆,可咱兄弟怕過誰來?這臨安城的繁華都是老子們用血、用命換來的!來,給臨安百姓看看咱弟兄身上的傷疤,是這些傷疤換來了大宋都城的安寧!」
仇十一說著「唰」地扯開了衣襟,面向天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露出了傷痕累累的胸膛!在臨安百姓驚異的目光里這群站在天街邊上像乞丐一般的怪人紛紛扯開了衣襟,露出胸膛,他們的胸膛上無一不是縱橫交錯的傷疤!
醜陋的乞丐身上醜陋的傷疤與天街的優美與繁華是如此格格不入!
十餘里長的天街如同一條玉龍,它俯臥在臨安城的中心,舒展著優美的身軀,小橋流水,雕樑畫棟,說不出、道不盡的美好。可偏偏在這一天,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有人掀掉了玉龍身上的一塊鱗片,露出了它軀體上陳年的舊傷,似乎要告訴生活在這座城裡的每一個人,所有支撐繁華的沃土無不經受過血與火的淬鍊,越是艷麗的花朵越是需要血肉的滋養!
仇十一等人在天街上展示傷疤的行為差點讓他們剛出刑部大牢又進臨安府衙的牢房,好在仇十一等人非常識相,在臨安府巡街衙役的棍棒教育之下不僅掩上衣襟,還風一般地跑回了孤山營,想看看皇帝給他們準備了什麼大驚喜!
仇十一等人回到孤山營發現營門大開,門口安放了拒鹿,卻在左邊開了通道,兩個小兵負責看守,一個書記官坐在通道邊上,負責對進出的老卒進行登記。
老卒們對仇十一等人回歸毫不意外,紛紛笑著跟他們打招呼。
仇十一掐了一下大腿,確認不是做夢,拉著正要出門的老梁問道:「老梁,這是咋回事?你們咋都出來了?」
老梁笑道:「陛下下旨准許每日二十名兄弟分批出營,日落前歸營,只需在書記官處登記即可。在臨安城邊上住了十八年,兄弟們還沒有好好看看我們大宋的都城,都排隊搶著出營!今日總算輪到我了,我得去臨安城裡好好逛逛。聽我的,你們也別急著回營,先逛夠了再說!」
仇十一有些滿足又有些失望地道:「就這個啊?我還當朝廷真給了咱們啥大驚喜呢,看來真正的好事還是輪不到咱頭上!」
老梁「呸」道:「就這個?就這個咱們可想了整整十八年!你可拉倒吧,這還不算天大的好事?哦,對了,來宣旨的天使可說了,從下月起,有願意回原籍或者是去別地投親靠友的,登記後也可放行,朝廷還發給路費和安家費。若是無處可去的,也可繼續住在孤山營,朝廷依舊給餉銀,只是不許鬧事,否則嚴懲不貸!」
老梁繼續說道:「我記得當年寡嫂帶著侄兒住在鄂州鄉下,這些朝廷發的銀子我都讓寄一大半過去,不知道他們如今怎樣了?我想去臨安府衙打聽打聽,下個月說不得我就回鄂州投奔侄兒去!你呢?可有去處?」
老梁的臉上放著光,仇十一的眼裡有些濕意,他搖頭又點頭:「你去吧,去鄂州!去投奔你的侄子!我?我爹娘都死了,兄弟先戰死了,我就在孤山營,我哪兒也不去」
錢塘門外停著一艘小船,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婦人不停地向岸上張望,在她身邊跟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
男孩眼巴巴地望著岸上的人群,拼命想要尋找那個記憶中的身影,他拉著婦人的衣袖,隔一會兒又問:「娘,爹爹咋還不來啊?他不想寶兒嗎?寶兒可想他了!」
婦人一遍又一遍耐心回答:「寶兒乖,你爹爹很快就來了,爹爹他怎麼會不想寶兒?爹爹最喜歡寶兒了!」
「爹爹這回不會再丟下寶兒和娘親了吧?爹爹會一直一直跟寶兒和娘親住在一起嗎?」
「爹爹他再也不會丟下我們了,我們一家三口會一直一直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小孩子拍手歡呼起來:「喔喔,太好咯,寶兒的爹爹再也不會丟下寶兒咯!」
董小乙剛剛出現在碼頭,船上的母子就拼命向他揮手,小孩子等不及地跑上岸,向他飛奔:「爹,爹,我是寶兒,我和娘親在這裡!」
董小乙從冰井務的地牢裡出來,坐在馬車上被一路送到了錢塘門外,獄卒隗忠遞給他一個小小的錢袋:「這是那人托我給你的,他還托我轉告你一句話,『董小乙,帶著你的妻兒去健康鄉下過安生日子,以後都不要再回臨安,也不要再過問已經死了的人的消息了!』話已經帶到,東西也給你了,告辭!」
董小乙還想問問那人的消息,可隗忠已經走遠了。他握著錢袋渾渾噩噩地往碼頭走來,直到聽到兒子的喊聲,看到兒子飛奔過來的小小身影,董小乙才突然驚醒了,他一把抱起兒子,將臉貼在兒子小小的肩膀上,哽咽道:「好孩子,以後爹爹再也不離開你和你娘了,我們一家人過安生日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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