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此舉,有一石二鳥的意思。首先當然是要永平郡主保護胎兒,不要動不動就自殺,傷害皇嗣,否則就是日夜有人盯著,遲早也會出事的。
其二朱棣不甘心只管這些皇嗣瑣事,若是姚妙儀冒充魔教逆黨得到了永平郡主的信任,說不定還真能通過此舉,查驗張士誠的舊部是否有謀反之心,到時候在父皇面前,又是大功一件。
這個一石二鳥的連環計是朱棣在永平郡主割脈失血昏迷的時候想到的,姚妙儀聽到朱棣的計劃後,不禁暗自感嘆:幸虧不是朱棣負責抓捕我們明教密黨!否則我們早就暴露了!得趕緊通知明教成員們,惹誰也不能惹到朱棣,若被他盯上了,明教的末日就到了。
朱棣見識過姚妙儀隨機應變的本事,加上她醫女的身份,是扮作明教接近永平郡主最適合的人選。
其實這個計策也幫到了姚妙儀,從此她就有藉口接近永平郡主,而且能夠得到她的信任,套出一些話來,去查當年外祖父蒙冤一案。
所以朱棣說出提議時,姚妙儀欣然答應了,「草民定當全力配合,努力裝作自己是魔教——不,是明教成員,請陛下把當年明教的大概給我草民詳細說一說,草民心裡有個底,別被永平郡主看穿了。」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姚妙儀是半真半假、夾帶私貨的在永平郡主面前表露了明教密黨的身份,激發郡主的求生欲和鬥志。
船槳劃破冰冷的湖水,如梭似箭的往岸邊而去,冬天的槳聲都透著生澀冷意,狹窄的烏篷船里一片寂靜。
一夜未眠的姚妙儀靠在船艙閉目養神,看似好像睡著了般,實際上卻竭力保持清醒,和朱棣同船,她可不敢睡覺,萬一做夢說夢話,被朱棣聽出了不對頭怎麼辦?
朱棣心思重,多計謀,而且多疑,姚妙儀不敢大意了。
朱棣默默的看著姚妙儀的「睡顏」,想起昨晚屏風後的貼身擁抱的情景。
後來馬三保替她解釋了突然情緒失控,哭泣失神的原因,他心情很複雜,他對姚妙儀有同情、有敬重、甚至有佩服之意。
可是擁抱時的四目相對瞬間,朱棣很清楚當時的情緒絕對不是這三種,那是一種辣椒的火熱、花椒的酥麻、冰糖的清甜、陳醋的酸澀、美酒的迷醉等等混合在一起的情緒。
這種情緒非常美好,美好的令他都有些害怕了。哪怕是面對千軍萬馬,他都毫無懼色,可是想想昨晚那種異樣的美好,他居然心生了逃避之意!
馬三保並不曉得自家主人的心思,只是在他看來,此刻朱棣是雙眼盯著姚妙儀看,眼神都發直了!
馬三保是個太監,但不妨礙他無師自通的懂得男女情愛之事。有些事情若不該發生,就最好在萌芽之時掐掉!
於是馬三保清咳一聲,打破了窗艙里越來越詭異的沉默,開始沒話找話,「姚大夫,我有一點想不通,為何永平郡主這麼容易就相信你的話?」
姚妙儀閉著眼睛說道:「很容易嗎?為了得到郡主的信任,我是費了不少口舌的。既然那麼容易,要不你去當魔教逆黨試試,我還懶得每月來好幾趟湖心小築給郡主安胎兼安心呢。」
呵呵,馬三保乾笑道:「我不成的,也只有姚大夫有本事裝下去。」
姚妙儀睜開眼睛,目光平靜,猶如冬日的湖水,說道:「其實有時候人只要有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就能夠麻痹痛苦,繼續活下去。永平郡主難道真是我說服的嗎?不,不是的,歸根到底,還是她內心的求生大於求死,否則我就是磨破了嘴,她也照死不誤。」
馬三保納悶了,問道:「你的意思,是說永平郡主並不十分相信你是明教的?」
姚妙儀說道:「當時她是人生最脆弱的時候,我的明教身份對她而言,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本能的抓住了,給自己找一個活命的希望。不過女人雖弱,為母則強。她以後肯定會想各種辦法試探我,看我是否值得信任。」
「但這都是後話了,起碼我們可以肯定她不會再尋死覓活了,只是生下皇嗣,母子平安,四殿下的任務就算完成,可以交差啦。」
這一席話說的馬三保頻頻點頭,朱棣卻突然問道:「姚大夫,你好像對永平郡主的感受深有體會,你曾經也經歷過類似的絕望嗎?」
有啊,當然有!
外祖蒙冤,滿門抄斬;生母遇刺,玉殞香消。
這種慘痛的、對未來絕望的幾乎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絕境,我七歲時就經歷過了。
姚妙儀右手扶額,揉了揉太陽穴,說道:「有啊,比如當軍醫的時候,看見自己好不容易從沙場上搶救回來的傷兵們,卻因缺醫少藥而一個個的蓋上裹屍布抬出去掩埋了,或者傷口腐爛,不得不砍斷截肢,落得一生殘疾。那時候我就想著,救人有什麼用呢?到最後都是要死的,而且還死的那麼痛苦。」
姚妙儀一嘆:「其實很多時候,帶著希望的死,比帶著絕望的死更痛苦,是我給了他們希望,卻又眼睜睜看著希望破滅。」
馬三保沉默了很久,而後說道:「姚大夫,以前在軍營里看到的你都是兇巴巴的樣子,他們都怕你,背地裡叫姚屠夫,沒想到你也有一顆悲天憫人之心。」
「一群沒心肝的東西。」姚妙儀笑罵道:「其實每個人我都是盡力去救的,幸好以後不用當軍醫了,真是吃力不討好。」
朱棣看著苦中作樂的姚妙儀,再回想起那晚她思戀家人時悲傷的眼淚,便問道:「妙儀,你對兒時還有些什麼記憶在?我可以幫你查一查身世,說不定能找到你父母家人。」
姚妙儀搖頭,「記不起來了,或許上天註定我這一世要改名換姓,當姚家人吧。」
這時船已經靠岸了,朱棣和馬三保回宮復命,姚妙儀則向護衛的都尉府借了一匹馬代步,往城南織錦二坊方向奔馳而去。
天寒地凍,混扎著細雪的冷風放肆的殺向姚妙儀,但是均被朱棣所贈的熊皮大氅攔在外面。朱棣坐在馬車上,通過車窗看著姚妙儀的身影消失在飄雪的街面上,問道:「三保,你覺不覺得妙儀很面熟?我總覺得以前見過和她相似的臉,那人有沒有可能是她的父母?」
馬三保堅定的搖頭,「奴婢不知,奴婢一點印象都沒有。不過——」
馬三保遲疑了片刻,說道:「奴婢說一句僭越的話,四殿下別怪我異想天開。」
「說。」朱棣道。
馬三保說道:「奴婢覺得姚大夫穿著男裝的樣子,咋看上去和殿下的堂侄有些相似呢。」
朱棣:「朱守謙?」
朱棣只有一個堂侄,叫做朱守謙,幼時父母雙亡,一直養在馬皇后膝下,和皇子們生活在後宮裡。朱守謙的父親叫做朱文正,母親謝氏——是當年背叛朱元璋的大將謝再興的長女!
朱棣的瞳孔驀地一縮,喃喃道:「謝再興無子,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給了我的堂哥,二女兒小謝氏嫁的是魏國公徐達,然而十年前,小謝氏遇刺,女兒徐鳳了無音訊——」
「對了!」馬三保興奮的直搓手,「宮裡尚食局的女官胡善圍是姚大夫的蘇州鄰居,和奴婢關係很好,胡善圍曾經說過,姚大夫大概是在十年前被道衍禪師抱到姚家養著,時間恰好也能對上,四殿下,奴婢這就騎馬去追姚大夫,告訴她——」
「不要急。」朱棣抬了抬手,「此事需要從長計議,失蹤的徐鳳畢竟是魏國公徐達的嫡長女,還涉及到當年謝家謀反案,還有……」
朱棣頓了頓,緊鎖眉頭,謝家兩個女兒大小謝氏號稱吳中雙壁,卻都紅顏薄命,悲劇頻出:
父親謝再興謀反,娘家謝氏滿門抄斬;緊接著小謝氏遇刺身亡,徐鳳失蹤;然後是大謝氏的夫婿——也就是皇叔朱文正突然也爆出了謀反,據說也是仿效了岳父謝再興投靠了張士誠!
當時父親暴怒,本來要將皇叔斬首,但是馬皇后極力求情,說你只有這麼一個侄兒,當年鳳陽饑荒,大哥剩下最後一口吃的,全都留給你這個弟弟……朱文正若死了,你會愧疚終身的!
只有馬皇后能夠安撫父皇。父皇聽從了勸諫,將朱文正奪官免職,軟禁在王府,一應待遇不變,只是不得自由。朱文正纏綿病榻,沒幾年就病死了,妻子大謝氏在喪父喪妹喪夫的重重打擊下,也隨之病逝。
只留下稚子朱守謙。馬皇后將他接進皇宮,當做親子似的教養,關愛備至,父皇對這個唯一的侄孫也不錯,命他去大本堂和皇子們一起學習,有時候也耳提面命親自教導。
謝再興,還有女婿朱文正相繼謀反,投靠張士誠。所以父皇至今對謝家都是深惡痛絕,如果姚妙儀真的是失蹤的徐鳳,那麼父皇對於這個謝家唯一的外孫女是什麼態度?
如何讓父皇像容納謝家的外孫朱守謙一樣,去包容謝家外孫女妙儀的存在?
朱棣陷入了沉思,馬車從西安門進了宮,朱棣先去向洪武帝回稟了湖心小築永平郡主一事,而後去坤寧宮和馬皇后說話,直接將他對姚妙儀身份的猜測說了出來。
朱棣明白,只有馬皇后才能讓父親放下對謝家的成見,接受妙儀認祖歸宗。
出乎意外的是,馬皇后並不驚訝,淡淡說道:「此事我已經命人暗中查訪了,黃儼,叫李桃娘過來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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