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是過年最後的餘韻,舉國必然要大張旗鼓的熱鬧一場,才算過完年。按照西北習俗,元宵節要敲著橢圓形的大鼓走街串巷,完整的繞城遊街一圈。
王保保加強了城池的戒備,所有進城的人都要搜身,連一根繡花針都當做的兵器,不准帶進城池。
安排好了一切,王保保命人將徐妙儀和馬夫帶到軍帳「保護」,其實是想軟禁起來,或許將來可以作為和徐達周旋的籌碼——這樣做基本打破了他和徐妙儀借道的約定,但是事到如今,面對徐達這個此生最強大的對手,王保保不得不做好萬全之策,盡全力應對。
親兵到了徐妙儀的院落,院中的藥罐子還散著藥香,但是那對小夫妻已經人去樓空了。王保保聞訊趕到,試了試湯藥的溫度,說道:「沒涼透,應該還沒走遠。趕緊描繪他們兩個的相貌,秘密送到各個城門口的,每一個出城的人都要細看相貌,別讓他們跑了。」
夜幕降臨,王保保城燈火通明,等待元宵最後的狂歡。抬著偌大太平鼓,準備鬧灶火的隊伍在城外排著長隊,一個個等候搜身檢查,進城的鼓手們連針都不能帶,出城的檢查更加嚴苛,每一個人都要看臉,那些黑的、有麻子雀斑的,都要拉到一邊用熱水洗臉,確認不是易容才能放行。
簡直是用一把細密的發梳,將出入城門的人逐個梳理了一遍,不容徐妙儀和朱棣矇混過關。
城門口不遠處的客棧里,昏暗的油燈下,一個卷翹鬍子的商人打開兩張畫像,「王保保要找的就是他們?」
油燈的燈光太過渾濁晦澀,看不清商人的相貌。
手下點頭,「千真萬確!這對小夫妻被丞相奉為貴賓,養傷住了十五日,每天都是手下送的飯,肯定錯不了。」
此人居然是王保保的心腹親兵!
商人眼神驀地一沉,「小夫妻?你確定他們是夫妻?」
手下一愣,「他們以娘子和相公互相稱呼,日夜共處一室,不是夫妻是什麼?」
商人似乎很煩躁,將兩張畫像狠狠的揉成一團,將男人的那張投進火盆,畫像立刻燒成灰燼,商人眼中的恨意比烈火更熾。
商人握著女人畫像的紙團,懸在火盆上空,幾次松鬆緊緊,緊縮眉頭,眼神時而憤怒。時而繾綣,時而殺意如刀,時而柔情似春江水……
最終商人縮回了手,將畫像細細攤開,放在桌面上用掌心慢慢撫平,溫柔細緻的樣子,像是在撫弄世上最嬌嫩的花朵。
商人吩咐道:「找到他們,送到我這裡,不要傷了這個女人,至於男人——生死不論。」
手下說道:疑片刻,又問道:「殿下,您大老遠來此,要不要告訴丞相?」
商人冷冷道:「你是我的人,還是丞相的人?」
手下忙說道:「殿下是大元國儲,末將當然是殿下的人。」
商人說道:「知道就好,孤吩咐你的事情,你照做便是,孤登基之後,不會忘記你們的汗馬功勞。至於丞相……等時機成熟,孤會親自登門拜訪,請丞相回朝,主持大局。」
商人打開窗戶,看著城池夜景,正月十五鬧元宵,街市掛滿了燈籠,亮如白晝,連青磚路面上鞭炮的碎屑都看得一清二楚。
這時對門雜貨鋪老闆放了一串煙花,煙花在半空中爆開,點亮夜空,臨窗商人的相貌霎時一覽無餘,眉目如聖手的筆觸畫成,無一不精緻,唇邊卷翹的鬍鬚給他添了一份沉穩之氣,不像以前那副遊戲人間的世家紈絝子弟輕浮模樣了。
北元世子買的里八刺對著夜空喃喃自語:「妙儀,想不到這麼快就見面了呢……」
王保保城的四個城門都嚴防死守,插翅難逃。朱棣和徐妙儀兩人混在打太平鼓、耍龍燈、鬧灶火的□□隊伍里,一路喧囂掩住了兩人的身形。
朱棣說道:「城門守的太緊,我們無法喬裝易容矇混過關,太冒險了。」
徐妙儀有些悵然,「我父親三天後就要到蘭州了,難道我們要一直困在王保保城裡,等著被王保保抓住,當做談判的籌碼麼?唉,我千算萬算,還是算不過局勢的變化。王保保固然想救出親妹妹,不過和國家大局相比,王保保顯然會選擇犧牲妹妹,顧全大局。」
朱棣安慰道:「你已經做的很好,無須自責。王保保當年選擇讓王音奴參與美人計、派親弟弟王金剛詐降我們大明,就表明了他的立場。連最親的弟弟妹妹都可以犧牲,撕毀和你的協議更不在話下了。不過——」
朱棣牽著徐妙儀的手,笑道:「王保保再狡猾善變,王保保城固然險要,但既然岳父大人要來,這座城池肯定會被攻克的,我們有的是機會逃走。」
徐妙儀豁然開朗,輕輕回握了一下朱棣的大手,「你說的對,我父親連元朝的都城都攻下來了,一個小小的王保保城不算什麼的。我們再等三天,一旦城破,我們就乘機逃走。嗯?什麼味道,好香啊,哇!那邊有個烤羊肉串的攤子,我們去嘗嘗。」
徐妙儀拉著朱棣出了遊街的隊伍,饞饞的看著炭火上吱吱冒油的羊肉串,這時隔壁的雜貨鋪子放起了煙花,徐妙儀啃著滾燙的羊肉串仰頭看去,對面客棧樓上窗下的客人也抬頭看著焰火。
閃亮的焰火點亮了客人的容貌,一瞬間驚艷了世界,徐妙儀瞪大眼睛,這小城居然也有這等俊俏的人物,可惜焰火轉瞬即逝,客人又變成了一團模糊不清的剪影。
徐妙儀突然覺得有些熟悉:如果剃掉捲曲的鬍鬚,那人倒挺像買的里八刺,不過他正忙著和皇叔們奪位,不可能出現在邊陲小城……
正思忖著,飯館裡的朱棣叫道:「娘子,你的湯圓已經端上來了。」
徐妙儀不再細想,咬下柳枝串上一塊烤羊肉,含含糊糊的說道:「好,這就來。」
客棧樓上的買的里八刺覺得有些臉熱,好像有人盯著自己看,他憑著直覺順著觀者的視線瞧去,只見一個婦人的裙角閃進了湯圓鋪子裡,手裡還有半根冒著熱氣的羊肉串。
買的里八刺暗道:哼,一個又饞又色的大膽愚婦!居然敢窺覬孤的容貌!
小八憤然關上窗戶,昏暗的燭光下,徐妙儀的畫像安安靜靜的躺在桌面上,臉上被揉搓的痕跡依然在。
小八繼續用溫熱的掌心撫平畫像,喃喃自語道:「你白長了那麼亮的眼睛,真是瞎啊,朱棣那點比我好?你非要嫁他,卻都從來不多看我一眼……」
朱棣和徐妙儀兩人和吃一碗湯圓,已經快要午夜,也就是鬧元宵最熱鬧的時候了,街面上太平鼓的聲音震耳欲聾,比白天還要熱鬧,徐妙儀睡意全無,興致滿滿,拉著朱棣的手重新走到街面,兩人戴著西北傀儡戲的面具,重新融入了狂歡的人群。
太平鼓鏗鏘有力的鼓點快如暴雨時,天空的焰火也最為絢麗,連守城的北元士兵都仰頭看著焰火,朱棣卻身形一頓,拉著徐妙儀的手從人群里往後退。
&人發現了?」徐妙儀問道。
朱棣緊緊盯著偌大的橢圓形太平鼓,「這鼓聲不對,聽起來有兵戈之聲。」
徐妙儀豎起耳朵,「沒覺得有什麼異樣啊。」
話音剛落,太平鼓四周的鼓手們齊齊將鼓槌擂在鼓面上,可這一次是悶響,繃緊的鼓面居然從中間爆開,全都破了!
圍觀者皆是一愣,鼓手們從破鼓裡抓住各色的兵器,對著城門的北元守軍劈砍而去,其中一人亮出一面旗幟,上頭的「徐」字在北風中席捲飛揚,那人大聲叫道:「魏國公徐達來了!汝等速速投降!」
北元守軍拔刀還擊,街面上鞭炮聲變成了尖叫哭聲,亂成一片,百姓紛紛逃向身邊最近的鋪面避險,朱棣和徐妙儀退到客棧,裡頭很快擠滿了逃避戰亂的人群,客棧掌柜和店小二無可奈何,外頭正在打仗,這些看熱鬧的百姓眨眼變成了難民,這個時候上街,刀劍無眼,基本要送命了。
客棧大堂擁擠不堪,朱棣護著徐妙儀,偷偷給了掌柜一錠黃金,「給我們安排一個房間,這些都歸你。」
開門做生意,沒有拒絕錢財的道理,掌柜不動聲色的將黃金攏在袖子裡,說道:「跟我來。「
朱棣和徐妙儀跟著掌柜上樓,掌柜遞給他們一串鑰匙,「記得鎖好門窗,門口用柜子抵住,免得被人闖進來,記得千萬不要點燈!起夜也別出來,王保保和徐達治下甚嚴,不會搶百姓的東西,就怕那些市井流氓渾水摸魚,你們熬過這一晚,明天就好了。」
徐妙儀不解,問道:「掌柜的,你怎麼知道明天就好了?」
掌柜說道:「常勝將軍徐達都來了,王保保城估計撐不過今晚。聽說徐達是個好人,不像那個殺將常遇春,徐達從來不屠城,手下將士秋毫無犯,從不欺負百姓,我先回去洗洗睡,明天還要開門做生意,迎魏國公進城呢。」
掌柜淡定從容,似乎沒把這次突襲攻城戰當回事……亦或是經歷了太多的戰亂,早就對這一切麻木了。
徐妙儀和朱棣回房,按照掌柜囑咐的那樣反鎖門窗,房門也用衣櫃桌椅板凳等重物堵上,朱棣甚至用銅盆加固了窗戶,以免被流箭所傷。
外頭殺聲震天,朱棣和徐妙儀並排坐在床上,面面相覷,氣氛詭異尷尬,算算日子,兩人成親足足十五天了,卻因各種原因未能洞房花燭,而現在……
朱棣清咳一聲,「妙儀,你怕不怕?」
徐妙儀說道:「不怕,攻城的是我親爹,難道他能殺了你我不成?」
朱棣眼神幽深,聲音也略帶沙啞:「真的不怕嗎?」
徐妙儀終於領會了到了朱棣的意思,黑夜掩蓋了慌張的神色,「不,不怕,和你在一起,什麼都不怕的。」
朱棣俯身過去,撲倒了徐妙儀,笨拙而熱切的吻,徐妙儀先是一僵,很快放鬆下來,抱著朱棣翻身一滾,外頭戰火紛飛,裡面也即將開戰。
就在這時,外頭走廊里轟然闖進一夥拿著菜刀斧頭等物的市井混混,為首那人大聲叫道:「這裡住的全是有錢人!咱們逐個搶過,一起發大財!」
朱棣和徐妙儀相視一眼,恨不得將這些流氓碎屍萬段!
朱棣說道:「你躲在裡頭,這些烏合之眾我來對付就行了。」
這些流氓從最外間的房間搶起,可惜頭一次搶劫就撞上了鐵板,因為那間房的客人是買的里八刺!
買的里八刺一腳將持斧的流氓踢到了牆壁上,客棧房間的牆壁只隔著薄薄的木板,小八腿力驚人,流氓撞開了木板,一直滾到了隔壁房間,捂著斷裂的肋骨大聲呼痛。
買的里八剌追過去補上一刀,切西瓜似的將流氓腦袋砍下來,「閉嘴,你太吵了。」
小八正欲回到自己房間,趕走剩下的流氓,突然覺得不對勁:隔壁房客也太安靜了,看到殺人居然都不尖叫。
小八轉身看著房客,徐妙儀和朱棣站在床前,六目相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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