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暝,一燈如豆。
凜冽的寒風襲來,穿透了窗縫,跳動的燭火便如毒蛇吐信般撲向了坐在黃花梨羅漢榻上默然垂淚的女子。
明日,謝家便要滿門抄斬了。
昔日巍峨氣派的謝大將軍府,已是繁華落盡,被重兵層層圍困,刀槍的寒光在雪夜的映襯之下顯得更加冷血無情。
通敵謀反,必死無疑啊。
站在春夏秋冬四季錦屏後面的宋校尉嘆了一口氣,說道:
「徐夫人,您也知道主公的脾氣,他最恨的就是叛賊,令尊謝再興通敵的罪名鐵證如山,已無任何迴旋的餘地了。」
元朝末年,群雄四起,主公朱元璋是一方梟雄,手下皆是驍勇善戰的蓋世名將,徐夫人的父親謝再興就是其中之一。
朱元璋以前有多麼器重謝再興,現在就有多麼恨他。
徐夫人忍不住哭出聲來,「相公他……沒再勸勸主公麼?我爹爹追隨主公多年,鞍前馬後,出生入死。我姐姐還是主公的侄兒媳婦,爹爹怎麼可能叛變呢,定是有人栽贓嫁禍啊!」
徐夫人的夫婿是名將徐達,她的姐姐嫁給了朱元璋的侄兒朱文正。謝再興無子,兩個女兒大小謝氏卻是聞名江南的傾世紅顏,和三國時期的大小喬姐妹齊名。
大小謝氏姐妹,有著吳中雙壁的美譽。
只可惜昔日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亂世紅顏多薄命。
紅顏一慟。見慣了生死的宋校尉不禁也心軟了,但也無可奈何,說道:
「主公額外開恩,說罪不及出嫁女。徐將軍也吩咐在下,說夫人生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您會繼續享有將軍夫人的尊榮。徐夫人,請快快帶著大小姐隨在下回去吧。」
謝再興叛變,人證物證俱全,已經是鐵案了。女婿大將軍徐達也遭受了猜疑,幾乎豁出命來打仗,用戰功來抵消主公朱元璋的猜疑。
在亂世中生存,誰都不容易。好在女人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只要大將軍徐達屹立不倒,徐夫人和大小姐就能安然保全。
宋校尉的任務,是保護這對母女,便勸道:「徐將軍已經盡力了。夫人,現在哭泣也無用,您趕緊帶著大小姐走吧……大小姐才七歲,總不好讓她看見外祖全家被斬首的慘劇。」
父母皆慘死,孤女何聊生?徐夫人恨不得和家人一起死,可是女子雖弱,為母則強,她自己在天明之後就是沒有父母的人了,心如刀割,當然捨不得年幼的女兒也和她這般孤苦無依。
徐夫人止了淚,走到隔間臥室黃花梨月洞門架子床邊,掀開暖帳一瞧,寶貝女兒卻了無蹤跡!
覆巢之下是否容得住安卵?雪夜裡,一個小小的身影在大廈將傾的謝府里若隱若現,似乎隨時會被肆掠的北風捲走。
好冷!
大小姐徐鳳緊了緊身上的出風毛狐皮大氅,將大氅上的觀音兜戴在頭上,以遮蔽風雪,腳下的積雪已經淹沒了羊皮小靴。
半夜徐鳳醒來,聽到母親和宋校尉的對話,懵懵懂懂的知道外祖父全家都被圈禁在祠堂里,她並不明白「圈禁」是什麼意思,只是很想念外祖父和祖母的懷抱和他們手裡的糖果,也很想和表兄弟姐妹一起玩耍,便偷偷穿衣起床,從臥室窗戶里鑽出去。
大雪紛飛,謝府一派銀裝素裹,狂風席捲著枯枝飛舞,投影在粉牆雪地上,猶如地獄裡張牙舞爪的厲鬼。
將門虎女,徐鳳人小膽大,並不懼怕,胖鼓鼓的小臉凍得通紅,見遠處的祠堂燈火通明,隱約還能看見人影,她快步跑過去,雪地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小腳印。
吱呀!
徐鳳推開了祠堂大門,迎面卻是一雙雙挺直的腳背!她緩緩抬起頭,赫然看見祠堂橫樑上掛著一具具雙目圓睜的屍體!
有一夜白頭的舅舅舅母,也有前日還和她一起堆雪人的六歲小表弟!
所有人都穿著純白的道袍,上面血書一個銅盆大的「冤」字!
謝家三十多條人命,在生命的末途選擇自縊來維持最後的尊嚴、發出絕望的呼聲。
年幼的徐鳳呆立在原地,北風吹落了她頭上的狐皮觀音兜,身上的溫度似乎瞬間被風帶走了,她就像一尊雪娃娃一樣,渾身冰涼,四肢不得動彈。
咽喉仿佛也像懸樑自盡的外祖父一家似的套著繩索,氣息進不來,也不出去。
眼前一黑,「雪娃娃」倒在祠堂門檻邊。
徐鳳清醒時,已經是一天後了。昨晚宋校尉連夜護送母女兩個回南京,離開了如墳墓般的謝府。
噩夢纏身,徐鳳猛地從馬車裡的狼皮褥子上驚醒,徐夫人趕緊抱著女兒,輕輕拍著她背後,「不怕,娘在這裡,你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娘,他們都死了。」
無憂無慮的徐鳳留在推開祠堂大門的那一刻,再也回不來。此刻徐鳳蜷縮著身體,她一夜長大了,現實的殘酷使得她無法自欺欺人,用噩夢欺騙自己。
感覺到懷裡的女兒身體劇烈顫抖,徐夫人在徐鳳耳邊低聲哼唱著吳中的歌謠,就當徐鳳還是襁褓中的小嬰兒。
眼淚早已流幹了,娘家死絕了,前景也似乎晦暗無光,可是為了女兒,徐夫人的脊樑卻漸漸堅【挺起來了,她發誓不會在女兒面前流一滴眼淚。
馬車外,宋校尉騎著馬,敲了敲車廂,「夫人,天色已晚,今夜就在此處驛站宿下,明日中午就能到南京城了。」
嘎嘎!
「娘,外面有烏鴉。」
儘管聲如蚊訥,見女兒漸漸平靜下來話,小謝氏的愁容也仿佛消失了一分,連忙答應道:「鳳兒說的對,路邊枝頭棲息著一隻寒鴉。」
古藤老樹寒鴉,斷腸人在天涯。
徐鳳打開了車窗,老樹上的寒鴉被車隊的馬蹄聲驚起飛走了,纏繞在老樹上枯藤上的殘雪簌簌落下,猶如下了一場大雪般。
徐鳳的視線則一直追隨著漆黑的寒鴉,直到它變成了小黑點,消失在蒼茫的天際里。
「外祖父說過,寒鴉喜歡吃腐肉,所以戰場上,還有墳地里最多這種鳥兒。」徐鳳喃喃轉身看著母親,「娘,這隻寒鴉是不是要飛到外祖家?」
徐夫人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女兒,她努力逼退鼻眼處湧起的酸澀。女兒的眼睛裡已經沒有天真爛漫了,猶如一口古井般,再絢爛的陽光都照不進去。
就這這時,馬車驀地劇烈晃動起來!徐鳳站立不穩,一頭撞向車廂,被母親半途摟在了懷裡。
徐夫人弓身用柔軟的胸腹護著女兒,自己的尾椎卻狠狠撞到了車廂里牢牢釘在地板上的案幾桌腿上。
她疼的額頭冒冷汗,卻依然抱著女兒不撒手。
「有刺客!擺陣保護夫人!」宋校尉一邊吼叫著,一邊拿著盾牌從馬上跳到車轅子上,立刻就有三支箭射在了盾牌上。
宋校尉打開車門叫道:「夫人!拉車的馬匹中箭失控了,您趕緊和大小姐下車吧!」
尾椎骨斷裂,徐夫人已經無法站起了,她竭盡全力在車廂里爬行,將徐鳳遞出去,「宋校尉,你帶著鳳兒先突圍,我不成了,沒得拖累你們。」
宋校尉叫道:「夫人!不可!」
徐夫人悽然一笑,拔出髮髻上的素銀簪子,刺入咽喉,如寒梅凋謝,碾作塵泥。
謝家生出如此烈性的女子,怎麼可能是叛賊呢?那一刻,宋校尉心中的天平開始搖擺起來,想起那晚謝家人投繯自盡時衣服上那些血紅的「冤」字……
情勢危急,不容他多想,宋校尉抱著徐鳳飛身上馬,用身體和盾牌護著大小姐,夫人已經沒了,若連大小姐都護不住,他提著腦袋也沒臉見徐將軍。
此時百人護衛隊也列陣還擊,無奈刺客太多了,又在退路設下埋伏,護衛隊紛紛倒下,天已經黑了,宋校尉雙腿被弓【弩射穿,轟然倒地,緊緊抱在懷中的狐皮大氅也滾落在地,裡面居然是個小稻草人!
「那個孩子呢?!」蒙面刺客頭領將刀架在宋校尉脖子上,刻意壓沉了嗓子,「老實交代,我饒你不死!」
宋校尉身負重傷,氣息微弱,口齒間含含糊糊的,說了幾句,刺客聽不清楚,便低頭靠近他的唇邊。
嗷!宋校尉雙手被縛住,卻乘著刺客附耳細聽的時刻,張嘴咬住了刺客的蒙面布巾,猛地一扯!
「是你!」
看到一個老熟人的面容,宋校尉無比震驚,艱難的吐出三個字,「為什麼?」
露出真容,刺客面若寒冰,一刀揮去,頸血飛濺三尺,但見雪亮的刀鋒上,如一面鏡子照出了宋校尉死不瞑目的面容。
十天後,蘇州城。
手腳滿是凍瘡、小乞丐似的徐鳳,她額頭滾燙,鵝毛大雪落在上頭就立刻融化了。她倒在了一家寺廟的門口。一個身形魁偉、面如困虎般的和尚將她抱進了姚記藥鋪醫治。
半個月後,徐鳳緩緩醒來,和尚問道:「你是何人?家中父母是誰?」
那麼多慘烈的記憶朝著腦中洶湧而來,令人痛不欲生。徐鳳艱難的蠕動著乾枯蛻皮的唇,卻說道:「我是誰?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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