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夏日,整個北方仿佛被人架在碳爐上烘烤,又仿佛納入到了燒陶的窯洞中,讓人苦不堪言。
琉璃村,位於房山縣,在京城西南兩百里處,由於臨近琉璃河,水源充足,導致整個村的土地大半都是水澆地,人丁興旺,屋舍三百餘座,是附近數一數二的大村。
夏日的熱浪無情地炙烤著大地,空氣中瀰漫著煙霧和灰塵,身著短衣褐服的莊稼漢,甚至感到無法呼吸。
農田裡的莊稼呈現綠黃色,麥穗漸彎,顯然是豐收之年。
被烈日炙烤得黃葉片片耕作的人們汗流浹背,疲憊不堪,但他們每個人在這種酷熱都顯得笑容燦爛。
眼眸中,滿是渴望,以及希望。
對夏收的糧食的渴望,以及不餓肚子的希望。
正是如此,上至六十歲的老人,下至七八歲的孩童,乃至於挺著大肚子的孕婦,都加入到了這場夏收之中。
大明的夏稅徵收時間是五月下旬至八月底,看起來寬裕,但老天爺不等人,鄉親們不敢賭會不會下一場急雨,讓豐收變為災荒。
乘著晌午正熱,村長和族老年歲大了,就坐在樹蔭下歇息,順便看管著剛會走路的孩童。
五十歲的村長嘴角帶著疙瘩,見一旁的族老拿出來菸袋,塞了菸絲,就屁顛地從懷中掏出掏出布袋,拿出火石,火鐮,在其煙口處劃拉起來。
不一會兒,旱眼就著了。
「叔,您舒坦了嗎?」
「舒坦了。」族老臉上的皺眉也舒緩了開來,鼻腔中噴出白煙。
「您說,咱們什麼時候種這菸葉?」
村長渴望地問道:「聽說京城但凡有點身份的,都喜歡這菸袋,當官的都喜歡來兩口……」
「十里八鄉也有不少人抽,咱們要是種好了,可不得賺發了。」
「急什麼?」族老咳嗽了一聲,慢悠悠道:「你以為這種子好弄?」
「我那侄子說了,福建老把持著厲害,上好的種子都藏著呢,就算京城的菸葉都劣的很,也比咱們的強。」
「那是,京城的煙能一樣?再差也比咱們強。」
「您老就是上天卷顧,咱們方家的。」
村長羨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了。
這位族叔,前些年去縣城,半路上用土法子救了個商行的大夥計。
這些年來,逢年過節的就有瓜果點心送來。
去年一來,知曉其抽旱菸,就說要送一些上好的種子過來孝敬。
這對於琉璃村來說,可是一件大事。
一旦琉璃村有著比十里八鄉更好的菸葉,還能達上商行兜售,發達還會遠嗎?
至於搶?
開玩笑,一個村一兩千人,縣太爺來說都不能進。
「旱菸這玩意真是個好東西,累了抽上一口就精神了。」族老感懷道:
「聽說是萬曆爺、天啟爺那會傳到咱們這的,這是好玩意啊——」
「哼,隔壁那莊子也種著不少,藏得跟寶貝似的,都不讓人看。」村長憤憤道。
「別瞎說,人家是大官的莊田,你瞅瞅那水車石磨,可這房山縣能有幾個?」
族老見識廣,連忙道。
不一會兒,勞累的村民們也歇下,熬不過這烈日,一個個縮在樹蔭下吃著妻兒送來的午飯。
也只有在農忙時,一日三餐都是乾的。
「叔,您瞧果然是大官呢!」村長指著遠處的堤壩,面色大動。
族老眯著眼睛,仔細看了看,才瞧了仔細:
只見那琉璃河的堤壩上,一行百人來,簇擁著一位身著華服的男人,似乎在欣賞著風景遊玩。
「這大熱天的,也不知這群官爺看什麼。」族老搖了搖頭,對著村長道:
「人家是貴人,你招呼點大家別過去驚擾了,然後送點咱們村的土特產過去。」
「人家能要嗎?」村長詫異道:「光是那一身衣裳,估計都能買幾十畝地了。」
「人家是官,講究的是面子,咱們送的東西雖然不值錢,但人家領著就得回點東西回來。」
族老眼眸中透著狡黠:「他們想著不值錢,對咱們來說就是好東西。」
堤壩上,朱誼汐眺望著遠方,一座巨大的風車石碾緩緩轉動,旁邊伴隨著水流嘩嘩作響。
巨大的風車葉,近距離下顯得格外的誇張,不過一袋袋的小麥從入口而進,在出口變成了一顆顆麥粒。
「一石麥能出幾成?」
「陛下,若是尋常的石碾,那就是五成,風車則是五成半,還更精細些……」
一旁的管事小心翼翼地說著,兩股微顫。
很顯然,相較於農村常見的石磨,風車的動力更足,同時也更精細,如此就造就了多半成的脫殼率。
朱誼汐是底層出身,當然明白農業上這半成的厲害。
如今北方大致太平,小冰河期雖然反覆,但那些大範圍的旱災,澇災基本結束,土地的畝產量穩步上升。
粗步估計,北方一畝旱地產糧約一石左右,也就是一百五十斤左右,水澆地則是一石半至兩石。
換句話說,農夫夏麥秋粟,畝產只能達到兩石。
但石磨脫殼後只能得一石的糧,而風車則能多上兩斗,當然糠麩也是能吃的,但價格卻很低。
市價斗糧五十文,兩斗就是一百文,即使糧商收價低,最少能值五十文。
按照朝廷的規定,天下賦稅分三等,貧、中、上,順天府為中等,畝納兩分銀,即二十文。
這就是一斗糧賣出的價格。
典型的輕徭薄賦,但相較於明初的三十稅一,清朝的二十稅一,已然算是高了。
但如果算上地方的攤牌,那起碼是五稅一,甚至是三稅一。
而如今賦稅由八部之一財部統一徵收,然後再四六分成,避免了地方的雜派亂收,給百姓省卻了不少的錢糧。
同時,丁稅也被納入糧稅中,明確算是減稅了。
風車磨坊等於是省出了稅,還多饒了一斗。
如果風車普及到全國,效應更是誇張。
全國如今耕地一千兩百萬頃(囊括了前明時期的軍田),也就是十二億畝,每畝多兩斗就是2.4億石,價值超過一億塊銀圓。
當然,耕地數每日都在增加,但耕地起碼在十二億畝以上,看上去多在明實錄記載,萬曆年間就有官民十一億畝了。
而如今的增長,東北三省,以及安西地區是主要增長點。
「不錯——」皇帝微微點頭,表示了讚賞。
這塊莊園名義上是屬於秦王的,屬於皇帝給的私房錢,但秦國建立後,事實上就回歸到了內務府管理。
換句話來說,除了秦王府,其餘的土地,商賈等基本上都會收回,畢竟秦王如今也不缺錢了。
如今微服私訪,無外乎皇帝常居內廷,感覺到有些脫離群眾了,故而再次下鄉。
「陛下,鄉民不知輕重,送來了些許的瓜果,兩隻上好的松雞。」
「收下吧!」皇帝擺擺手,遮陽傘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咱們也不能小氣,就送一些糖水過去,給他們補充體力吧!」
「是!」劉啊福應了一聲,揮了揮手自誘人去做。
皇帝繼續巡查著這座田莊,從屋舍到農具,倒是極有興趣。
另一邊,琉璃村的百姓們剛歇息好,太陽雖然依舊炙熱,但他們仍舊起身準備幹活。
這時候,一群莊丁模樣的大漢,各自挑著水,晃悠悠的走過來,十桶。
「你們的東西我家主人收到了,禮輕情意重,故而就送了些糖水過來,給你們嘗嘗。」
村長過去反覆確認,親嘗了一口是真的,立馬感恩戴德,念叨個不停。
很快,村民們就排起了長隊,挨個拿著碗舀了起來。
無論是男女老少,皆小心品嘗,生怕灑了點滴,品味著舌尖處的點點甘甜。
老人的眯著眼,小孩咧著嘴,男人驚嘆不止,女人則回味無窮。
甜,人類一直追尋的味道。
縈繞在舌尖,村民們久久不願離去例如回味無窮。
許多人甚至留著,不捨得繼續喝下。
村長感慨:「叔,你說對了。」
如今市面上,一斤糖的價格比鹽貴多了,即使是麥芽糖,也就是飴糖,也要三五十文。
市面上的蔗糖也不過百八十文罷了。
像台灣府出口海外的白糖,每石達到了六塊銀圓,一斤攤到了一銀毫。
換句話來說,大明內陸層層加價,市面上的價格只能堪比出口價,內銷不如外銷。
即使如此低價,但對於百姓來說也是奢侈品。
這十桶糖水,沒有幾塊銀圓是下不來的,異常珍貴。
所有人又開始了辛勞的收割工作,剛剛喝到肚子裡面的糖水,似乎給予了他們巨大的力氣。
傍晚時分,即使他們再不捨得,也只能歸去。
這時候,村民們才發覺,祠堂中竟然亮起了燈火,一些莊丁佩著刀看守著。
朱誼汐這般而來,對於琉璃村來說,是最尊貴的客人了。
即使村民們大多住在茅草屋中,但祠堂卻是磚瓦結構,還有左右耳房,簡單但卻實用。
一層層的排位,按序而列,不曾有絲毫的逾越。
環顧了一周,朱誼汐這才坐下,看著臉前兩位顫抖的老人,他於心不忍:「坐下吧,老丈。」
「哎——」兩人不自覺地帶著恭敬。
「貴村數百戶人家,團結一致,在房山縣倒是少有的。」
「這是我們族規的厲害,凡亂來的都是浸了豬籠。」
族老這時候忽然自豪起來。
兩人對於朱誼汐的問答,只要不涉及利益,那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皇帝這時候才對順天府,亦或者河北地方的鄉村經濟有了初步印象。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北窮南富。
而南方之所以比北方強,就是因為一年兩熟,土地肥沃導致的。
但實際上呢?南方的賦稅可是北方的數倍,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拉平了差距。
因此,貧富差距的根本,在於兩地農村經濟作物多樣化的不同。
例如,南北主食之外,北方百姓的經濟作物,只能是瓜果,木材寥寥數樣。
而南方呢?除了種水稻外,還可以養蠶繅絲,種植棉花,甘蔗、茶葉,芝麻等。
可以說,在一些犄角旮旯,貧瘠山地都能種出花了,收入多種多樣,抵禦風險能力強。
北方農村一旦糧食絕收,那只能造反或者等死,例如陝北。
而南方,可以用賣棉花來買糧,也可以自己弄生絲,一縣或一府遭難,但絕對殃及不到一省,可以從容救災。
這就是商品經濟發達的作用。
如今新作物普及十餘年,許多百姓們也在貧地、坡地等種下番薯,以備不時之需。
但出乎皇帝預料,百姓們只是把番薯當作災荒的救命糧,亦或者餵養牲畜,並無其他想法。
亦或者,某個犄角旮旯有新法子,但沒普及。
聽到這裡,朱誼汐恨鐵不成鋼道:
「番薯可以釀酒,便宜解渴;番薯可做成番薯粉,做菜吃也很不錯,還可以做成醬油,乃至於製糖。」
「這些法子,可都是發財的路子。」
這番話,讓村長和族老一愣一愣的,挖空他們的腦袋都想不到番薯竟然有這般作用,真是大開眼界。
以番薯的產量,用它們來釀酒,絕對是大賺的。
皇帝又問起了耕牛情況,牲畜多寡,以及農具價格等。
這才讓其寬心了些。
這些年來隨著草原的輸入,耕牛的價格漸漸平穩,一頭牛犢只有八塊錢,而壯牛隻要二十塊作用。
價格相較於紹武初年,只有一半。
朝廷為了鼓勵飼養耕牛,其買賣甚至不徵收賦稅。
牛都降了,驢、馬等牲畜也不斷降低,對於人力來說是很大的補充。
至於農具,在生鐵產量不斷攀升,生鐵的價格回落的時候,其價格也在降,某種程度來說助力的農業生產。
雖然大部分人都捨不得用鐵器,但還是有部分人能用起的。
其中值得注意的事,中興機的不斷發展,讓布匹的價格不斷降低,甚至許多農民們寧願去買布也不想辛苦織布。
最後,瞧著族老的菸袋,朱誼汐猜測農村恐怕開始種植菸葉了。
離開琉璃村時,已然是月上中空。
踏步在雜草中,皇帝思緒萬千:「光是番薯,菸葉還不夠,還得加上大豆,甜菜,增加風險抵抗力。」
甜菜就如同南方的甘蔗,能夠適應北方的氣候,從而煉出糖來,這是重要的經濟作物。
握緊拳頭,他感覺自己似乎從不停歇,不由得失笑:「果然,女人和權力越多,心思就越重,想得許多。」
當然,穩固了農村,自耕農的抗風險能力增強,就代表著江山穩固,自己和子孫的權勢能夠長時間存在。
仔細想想,在權力的面前,皇帝應該跟普通百姓站到了一起,但事實中卻往往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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