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西北黃土高原上的娘娘灘,說是灘,不過就只有一條小小的河流,天空萬里無雲,十分晴朗。雖然已經是晚秋,但還是酷熱難當,四下里靜得出奇。
寂靜很快被一陣馬踢聲給打破,五名矯健的騎士,緩緩的向小河靠近,五人都沉默不語,一隻手拉著馬韁,另一隻手則時刻的放在腰間懸掛的馬刀柄上,警覺著周圍任何可疑的目標。
漸漸的,他們來到河邊,一名頭領模樣的漢子招招手,兩個騎士點頭下馬,解開馬韁繩,戰馬立刻迫不及待的低頭飲起水來,下馬的騎士也打開身上的包裹,拿出羊皮袋子裝水。另三人則呈三角布局站立,毫不鬆懈的繼續警戒著四周。
等那兩名騎士飲完馬,裝完水後,他們重新登上馬鞍,接替了尚在警戒的弟兄,後三人便也快速的下馬,開始飲馬裝水。
在不遠處的小樹林中,一群農民不象農民,士兵不象士兵的人正注視著那些騎士的舉動,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大漢低聲罵道:「奶奶的,這幾個是哪裡來的官兵啊?穿的怪模怪樣,倒挺奸滑,這叫老子怎麼偷襲啊?」
旁邊一個也悄聲問:「頭領,你看他們快要裝完水了,還做不做這些狗日的?」
大漢斜了那人一眼道:「給老子小聲點,」實際上就他聲音最大,「當然要做,記住誰跑得快,誰就能有第一個人身上的所有東西!現在的官兵沒一個能打仗的,大家別怕啊。」說著話,他已經站了起來,舉起了手中的一把大刀。
明軍騎士中的三人裝好了羊皮袋,正把它掛上馬鞍的當兒,就聽見一聲大喊「弟兄們上啊,殺官兵了!」
只見小樹林中「嘩」的一下湧出四五十人來,有拿大刀的,有拿長矛的,更多的不過就提著一根棍子。戰馬發出了嘶叫聲,騎士們迅速的登上馬鞍的同時,刷的從腰上拔出了雪亮的馬刀,那名帶頭的明軍新軍把總看看四周,賊人們相當精明,而且熟悉地形,四五十人已經呈半月形跑了過來,後面更有十來個賊寇手持兇器形成了包圍。把總對另四個騎兵說道:「一起向後沖,無論如何不能停下來!趕緊向總兵大人稟報!」說著一揮手中馬刀,向賊寇中人數最少的後方沖了過去。
一名手持長矛的悍賊迎上來,對著這把總的胸口就戳,那新軍把總看他架勢就知道他的想法,猛的一拉韁繩,戰馬一聲嘶鳴,人立而起,手中刀也不閒著,將矛格了開去,再順勢下劈,悍賊不及躲閃,慘叫聲中,血花四濺。
另幾個騎兵也或砍或刺的擊倒各自的對手,五人絕塵而去。遠遠的,就只聽見身後賊人們的叫罵聲傳來。
「只有四五十人?你等可能確定?」明新軍總指揮盧象升抿抿有些乾裂的嘴唇,看著風塵僕僕的五名騎兵偵察小隊問道。
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盧象升走上了旁邊的小山丘,但見赤地千里,路有殭屍,偶爾見一兩樹林,樹幹身上的皮都被剝了下來,就如絕域般沒半點生氣。身旁的親兵楊陸凱也忍不住說道:「大人這陝西怎是這般模樣啊?別說本就鬧乾旱,就算下雨看來也不是人活的地方。」
親兵楊陸凱同樣是盧象升老家宜興人,自小在富足的江南長大從未見識過黃土高原的模樣,今次也算是開了眼。盧象升搖頭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麼?自古以來陝西就曾是我大漢民族最發達的地方,可是也是兵災鬧得最利害的地方,英雄來了要放把火,狗雄來了也要放把火,關外的韃子就更不用說了,什麼都燒沒了。眼下災害鬧得更凶,要不是皇上傾全力救災,恐怕這眼前局勢得更糟糕啊。」說著,盧象升又抿了抿嘴唇,真是干啊!他心裡突的一動,干?我軍眼下乾渴難忍,賊寇們還不是一樣?而偵察兵們報告的那條小河......他迅速的舒展了眉頭,從山丘上急促的走下來。
李自成此刻還是個把總,他正帶著兩個士兵站崗,看著總兵盧象升走來,三人連忙敬禮,動作統一利索。說心裡話,李自成是很佩服這個讀書將軍的,看他白白淨淨,卻和士兵們同甘苦共患難,打仗時也是和他們一樣站在第一線,膽子看來也很大啊。
盧象升一邊還禮,一邊問道:「你們三人中可有本地人嗎?」
李自成一想,自己就是米脂人,離這裡相當近,就挺胸答道:「大人,小的是米脂縣人。」
盧象升驚喜的問:「哦?那你對這附近地區相當熟悉嘍?」
「是!大人,小的很熟悉。」
「好好好,你跟我來。」盧象升不拘一格的拉著李自成的胳膊繼續向議事大帳走去。
帳篷中,副將楊國柱、虎大威等人正在議論紛紛,見盧象升拉著個把總進來,齊都直直站立敬禮,盧象升問道:「你們商量什麼呢?」
楊國柱說道:「大人,小將正和虎大威將軍討論賊兵正往哪裡走呢。」
「哦?那你先說說看,你認為賊將下一個劫掠的目標是哪裡呢?」
「依小將看,賊兵現在應該知道我大軍正四處圍剿他們,應該不敢迎我鋒芒,應該轉向西北,向臨姚進發。」
虎大威站起來反駁道:「整個陝西現在都是無糧之地,他們繼續向西北的話,不用我軍追上去,自己怕就先散了。大人,卑職認為賊勢正大,況又劫掠了河曲,新裹脅了無數百姓,目前氣焰正是其囂張之時,賊必定迎我軍而來,伺機進軍西安或逃入山西,以劫更多的糧食金銀。」
楊國柱也反駁道:「那河曲區區一縣,雖已經成為廢墟,但全部物資哪能供他張獻忠打西安?他張獻忠再蠢,也會知道朝廷大軍正在圍剿他,他膽子再大,我看也不敢來和官軍對陣!」
盧象升招手叫二人停下,說道:「我看你們二人說得都對,加在一起就沒錯了。你們來看,臨姚雖是孤城,他張獻忠去取的話,就是自己把自己給陷入死地,等著我們去掐死他。但是就這樣向東的話,我和洪承疇的隊伍正嚴陣以待,他也不會那麼蠢,那麼他必定是先向西北,順黃河而上,待我軍追擊迫近之時他再來個回馬槍,擊破我們的包圍,那時才是他張獻忠大大方方進山西的路。」他抬起頭,看了兩個副將一眼,繼續說道:「既然賊路線已經出來了,那麼我們就去他的必經之地等著他,就在這裡!」他指著地圖,一處小小的標識——娘娘灘。
李自成這個地頭蛇也不禁點起了頭,盧象升轉過頭來問他:「李自成,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李自成說道:「大人所料不差,張獻忠米脂起事,劫掠了河曲,小的也認為他不敢就冒險硬闖山西,應該會掉頭先向臨姚或平潭進發,這兩處雖比不上西安,但也都是大城,不象河曲、米脂那麼貧瘠,他張獻忠既然集聚了這麼多人,應該會窺視這兩處。不管他去哪裡,這娘娘灘都會是一條近得多,而且補水方便之地。」
盧象升滿意的點頭道:「見識不差,你既然是米脂人,那麼和那張獻忠還算是老鄉嘍?」
李自成大急道:「大人莫要懷疑小的對朝廷忠心,張獻忠本是延安衙門的一個差人,小的根本不認識啊。」
盧象升安慰道:「你別急,本官不是懷疑你,本官是這樣想的,你等如遇上賊人,當中必定有你的親戚故舊,屆時千萬別光為了自己前程大開殺戒,你等會去傳令,遇賊之時,需大叫——降者不殺,這幾個字!當然,如果遇上張獻忠等賊酋,也不要因為親戚故舊等原因而給我放過了。國有國法,軍有軍規,到時候可是軍法從事哦!」
自從陝西鬧賊以來,李自成就一直擔心著獨自在家的老頭子,甚至擔心他父李守忠也被賊兵們裹脅了,如果在戰場上相遇可該如何是好啊?聽到盧象升如此這般說,李自成感激的跪下磕了一個頭道:「大人放心,小的們一定不讓大人您失望!」
天,依然是艷陽高照;地,依然是寸草不生,只有那片小樹林依然頑強的生長著,林中有幾具倒斃的屍體,顯然是餓死的。偵察兵看了看,向盧象升說道:「大人,看樣子應該是那天圍功我們的賊寇。」
另一個偵察兵說道:「沒錯了大人,你看這個腦門上有道傷口的,就是那天我給他留下的。再加上肚餓,神仙都救不了的。」
眼睛從那幾具乾癟如柴的殭屍上收回來,盧象升惻然轉身的踱到娘娘灘小河邊,讓副將自行去布置埋伏,他看了看河道,沒有大隊人馬經過的痕跡,放下心來,但心情依然沉重,不由得長嘆口氣道:「天道不公啊。」
煙塵飄揚處,一隻亂七八糟的隊伍緩緩移動著,尖叫聲、哭泣聲不時從隊列中傳出,不停有人倒在路邊,艱難而又徒勞的掙扎著,立刻就有人撲上去將他的所有東西撕搶一空,而所搶到的,不過就是一身破爛不堪的衣服或者加上一雙草鞋。被飢餓折磨得接近瘋狂的人們冷漠的繼續著腳步,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
遠處山頭上的盧象升看著這一切,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想起出行前皇帝對自己所說的話:「賊寇一樣是我大明的百姓,一定要善加安撫,你們帶兵的和做官的,都一定要記得為民做主啊。」盧象升身邊的親兵們也都被眼前這殘酷的一幕所激動,有的已經開始抽泣。
張獻忠騎著一匹馬走在隊伍中間,後面三輛牛車拉著他的三位如夫人,眼看著來到了小河邊,乾渴的人們立刻打亂了隊伍,爭相奔到河邊飲起水來,一時間娘娘灘人喊馬叫,亂做一團,張獻忠接過小兵遞上來的水飲一大口,跳下馬來罵道:「媽的!也不聽我命令就亂搶,這還象個隊伍嗎?」
一旁外號「曹操」的頭目羅汝才苦笑道:「黃虎大哥你也是說笑了,連著走了三天三夜,這些人還沒死完散完就算好的了。」
「散?媽的個屌!現在官府下了皇帝的旨意,凡是從賊殺官的,一律拉到北京城殺千刀!你們哪個敢跑?」張獻忠大叫著,果然不出他所料,百姓們臉上都露出了驚恐的顏色。
只聽「啪」的一聲槍響,眾人都是身子一顫,眼尖的,已看見隊伍的兩側出現了明軍騎兵,旗幟上閃閃的寫著「近衛」和「龍騎兵團」字樣,正面整齊有序的腳步聲響起,步兵團「鐵團」字樣清晰可辨,明晃晃的刺刀一排排在太陽光下如同刀山一般分外耀眼。
隊伍更加混亂,膽大的,紛紛拿出武器準備打仗;膽小的,驚慌失措的四處觀望;更有無數女子老弱,已經開始號淘大哭。
張獻忠急忙跨上馬匹,拔出大刀叫道:「給我準備好,今天不是官兵死,就是我們亡!不准亂!」死黨孫可望等也趕緊拿著馬鞭、大刀四處彈壓混亂的隊伍。
明步兵逼近到百餘步時停下了隊列,兩側騎兵也組成衝擊隊形在高處停了下來,壓迫著農民軍。
一時間,娘娘灘一片靜寂,只有感覺到殺氣的戰馬們不時激動的打著響鼻,活動著前腿。
張獻忠深吸了口氣,等待著明軍發動衝擊,出乎意料的是,明軍隊列中居然開始了大喊,「老鄉們!放下手中刀劍,降者無罪!」更有眼尖的,直接就喊起了自己親戚朋友的名字,「喂!某某某!我是某某某,快快投降,朝廷不會加罪的,還發糧食救濟呢!」
農民軍這邊也開始有人搭話,「某某某~我是被逼的啊,全家都餓死了!」「......你別騙我了,投降要殺千刀的啊...」「胡說~!朝廷沒有怪罪,還發糧食救濟呢!我會騙你嗎?」「你全家被餓死不能怪朝廷啊~!朝廷每年都撥大量糧食救濟的,被貪官們給貪沒了!你們殺的是貪官,朝廷不怪罪!」
你來我往,戰場上亂做一團。唯一不同的是明軍新軍的隊列巍然不動,而農民軍的隊伍早就混亂不堪了。有膽子大點的,甚至還跑到明軍陣前和老鄉說起了親熱話。張獻忠那氣就不打一處來!掄起馬鞭將身邊一個親兵抽了一跟頭,罵道:「劉國能你這個王八!你不是說盧象升擊破你的山寨之後就向河曲去了嗎?你不是說他要先去河曲救災民嗎?怎的在此出現了?!」
劉國能倒在地上慘叫道:「大哥,我只是逃過了他的追兵,然後看他們向河曲方向走的啊,怎麼知道他盧象升又跑這裡來了啊?大哥饒命,大哥饒命!」
張獻忠沒心思聽他分辨,指著死黨孫可望道:「孫可望,朝廷饒誰也饒不了你我,你別胡思亂想的,給我帶你的人去沖陣!」
孫可望本就是彪悍之徒,從賊以來就沒想過能活出生天,當下答應一聲,招呼著一票農民軍發出吶喊,毫無組織的向鐵團衝去。其他正猶豫的、膽小的、老弱病殘和女人們紛紛避開。
明軍戰陣中,盧象升在心裡嘆了口氣,面容嚴峻命令道:「準備開火!」
新軍眾兵士立刻停止了呼喊,舉起了手中火槍,向嘶喊而來的農民軍瞄準、開火。一陣硝煙瀰漫,奔跑得最快的孫可望等幾十名農民軍倒在血泊之中,身上彈痕累累,眼見是不活了,隨著第二陣槍響,縱是天大膽子的農民軍們,也被嚇得抱頭鼠竄,都退回了自己隊伍中。
張獻忠一陣心疼,愛將孫可望的死可真是讓他有點絕望,孫可望在自己這裡論勇,僅次於自己,對自己又忠心,沒想到連明軍的陣地都還沒接觸到,就倒下了。「奶奶的!你們看見了吧?他們口口聲聲說要撫恤你們,現在又是怎麼做的?!他們是在騙你們!大夥今天不拼,接下來就連拼的機會都沒有了!」張獻忠不愧是張獻忠,馬上從失望中振作精神,鼓動著農民軍們。農民軍們也是彷徨、驚慌、無助的又開始集聚在一起。
盧象升騎著戰馬從軍陣中走出來,朗聲說道:「眾百姓聽好了!我乃大明總兵盧象升。爾等別偏聽他張獻忠胡言!我可以以我身家性命向爾等保證,只要放下手中兵刃,我絕對不會向爾等動武!並絕對發放軍糧供爾等果腹!如不信本官之言,在我身後你們的這些老鄉也可以向爾等保證!」
明軍將士也一起喊道:「我們向你們保證!」
農民軍們本就已經被明軍手中的武器震懾住了,本就是戰戰兢兢,此刻見盧象升這個大官都出來向他們保證,一時間再也無法控制了,也不知道誰帶的頭,嘩的一聲,跪到一大片,兵刃落地之聲不絕。連曹操羅汝才也都滾下馬背,準備跪下,卻不料張獻忠手提大刀刷的一下,就將羅汝才的頭砍了下來,可憐後來大名鼎鼎的曹操羅汝才,剛剛起事就被自己兄弟給砍了。
張獻忠知道事已不可為,一提馬韁就想跑,早伏在旁邊的劉國能一躍而起,將他抱下馬來,大叫道:「黃虎被捉住了!」明軍嘩啦一聲便圍了過來,眼看著就能將張獻忠給捉住,誰知道張獻忠身旁另一個悍將沙頭目手急眼快,提刀往劉國能身上狠狠戳了一刀,劉國能一聲悶哼,撒手人寰。
沙頭目牽過馬來叫道:「大哥快走,我來擋官兵!」
張獻忠梟雄本色,當下也不搭話,帶著十餘死黨從人群中沖了出去。而那沙頭目也確實勇悍,獨自面對著百十把明晃晃的刺刀,力戰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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