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很棘手,怎麼回答都不好。
所以陳景恪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給他們分析講解了中央權力的構成。
「票擬可以看做參政議政之權,批紅代表的是最終決策權,駁斥代表的其實是執行權。」
「以前丞相也擁有這樣的權力皇權與相權之爭,爭的就是這些東西。」
「陛下廢除丞相制,將票擬、批紅權盡歸己身」
「雖然沒有對駁斥權做出具體規定,但實際上這個權力下移到了六部等具體的衙門。」
「各衙門是執行機關,他們拿到陛下的最終決定,會根據實際情況考慮是否可行。」
「如果他們覺得有問題,就會提出建議其實就是在行使駁斥的權力。」
「只不過他們的駁斥權是經過弱化的,沒有強制性」
「如果陛下不同意他們的意見,他們也只能執行您的意志。」
「丞相府的駁斥權才是完整的,他們對君主的政策不滿意,是可以拒絕執行的。」
為什麼駁斥權代表的是執行權呢?
很簡單,因為執不執行這條命令,是掌握了駁斥權的人說了算的。
具體執行政令的是六部等衙門。
這也意味著,誰掌握了駁斥權,誰就掌握了六部等衙門。
如果將這個權力給內閣,那麼就意味著六部等衙門,成了內閣的下屬機構。
朱元璋和朱標都恍然大悟,原來中央權力的構成竟然還可以這麼分。
這麼一剖析,他們心中生出許多的想法。
朱元璋說道:「內閣作為幕僚機構,向君主提供建議,其實已經具備了參政議政之權。」
「只不過沒有票擬之權,他們始終有實無名。」
「給他們票擬之權,就是給了他們參政議政之名。」
陳景恪頷首道:「是的,給他們票擬權,就等於是為他們正了名。」
「以前他們的議政權,是陛下借給他們的。」
「如果給了他們票擬權,那麼他們的權力就是律法賦予的。」
名不正則言不順,在官場名義是非常重要的。
借別人的權,和法律賦予的權力,意義是完全不同的。
朱元璋思索道:「但他們也只有參政權,沒有決策權和執行權。」
「只要不將駁斥權給他們,他們就始終要受制於君主,無法和皇權相爭。」
陳景恪再次點頭,進一步分析道:
「人力有時而窮,君主的精力也是有限的,需要臣子輔佐才能治理偌大的國家。」
「這就意味著,君主必然要將自己的一部分權力,借給臣子才行。」
「決策權只能掌握在君主手裡,不可假於他人。」
「那麼,能借出去的就只有議政權和執行權。」
「議政權和執行權表面看是並行的,實際上並非如此。」
「正常來說,掌握了議政權的人掌握了主動,執行權要受制於議政權。」
很容易理解,議政權掌握了政策的制定,執行人只能被動執行。
自然是前者更主動。
「大明當前的局勢是,內閣在事實上掌握著議政權,執行權在各個衙門。」
「按理來說,內閣的權力應當在六部衙門之上,代行丞相之權。」
「然而事實上並非如此,沒有票擬之權的內閣有實無名。」
「名不正則言不順,六部等衙門,不會聽命於一群幕僚的。」
朱雄英說道:「如果給了內閣票擬之權,他們就能蓋過六部了是吧。」
陳景恪搖頭道:「不,但就算陛下將票擬權給他們,他們依然壓不住六部。」
「原因很簡單,內閣學士才五品,六部尚書都是二品大員。」
「二品大員怎麼會甘心受制於五品官呢?」
在官場,除了職務品級也是非常重要的。
按照規定,誰的品級高誰的地位就更尊崇。
五品和二品之間,更是天差地別。
再說了,人家熬了半輩子熬到二品大員,又怎麼會心甘情願聽你一個五品官的?
朱元璋一拍桌子,說道:「對呀,五品官怎麼能命令二品官呢。」
「而且內閣雖然有議政權,卻沒有決策權和駁斥權,在法理上是無法直接命令六部各衙門的。」
「如此一來,內閣和各衙門就會相互不服氣,相互看不順眼。」
「沒有各衙門支持的內閣,猶如被關在籠子裡的老虎,是無法傷人的。」
還是那句話,名在官場太重要了。
內閣品級低,沒有駁斥權,所能發揮的權力始終是有限的。
前世張居正在官場罵聲一片,為何?
難道僅僅是因為他的改革,觸犯了官僚階層的利益嗎?
不是的。
因為他是通過非法途徑掌權的。
霍光等權臣的權力,是法律賦予的。
他們掌權在程序上是正義的,是名正言順的。
張居正則不然。
他作為內閣首輔實際上只是個五品官,六部尚書是二品。
在職務上他可以命令六部尚書,可在地位上又低於六部尚書。
雙方是互相轄制的。
可是他勾結太監馮寶,掌握了最終決策權。
徹底壓倒了六部各衙門的主官。
你一個內閣首輔,勾結太監獲得了不屬於你的權力。
這已經不是權臣了,而是奸臣。
張居正的名聲差,也與此有關。
事情分析到這裡,朱元璋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票擬之權可以給內閣,不過咱要先給內閣立幾個規矩。」
朱標精神一振,說道:「您說。」
朱元璋說道:「其一,內閣學士永為五品。」
這一點很好理解,就是要讓你低品掌權,無法對等的和六部等衙門打交道。
「其二,不可給予其駁斥權。」
同樣的道理,駁斥權代表著執行權。
將駁斥權給了他們,就相當於給了他們命令六部等衙門的權力。
那樣的話,內閣就變成第二個丞相府了。
這是朱元璋不願意看到的。
「其三,內閣學士不可兼任。」
聽到這一條,朱標先是疑惑,繼而恍然大悟露出敬佩之意。
陳景恪也是敬佩不已。
很簡單的道理,如果內閣學士可以兼任,那麼六部尚書來兼任內閣學士呢?
六部尚書都二品大員,本就位高權重。
再讓他們兼任內閣學士掌握議政權,那權力可就太大了。
這一點連陳景恪自己都沒有想到,朱元璋卻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就能看出來了,還找到解決辦法。
果然不愧是老朱啊,這政治敏銳度是真的可怕
朱元璋又接連說了好幾條規矩,都是限制內閣權力的。
真要按照他的規矩來,內閣還真就是被關進籠子裡的老虎。
可是陳景恪卻知道,他太想當然了。
你規矩立的再好,也架不住後世子孫有自己的想法。
朱元璋立鐵牌太監不得干政,有用嗎?
陳景恪敢肯定,他立下限制內閣的規矩,未來會被他的後人一條條廢除。
這不是任何人可以左右的。
事實上內閣制度真的沒有問題,至少陳景恪認為,它是古代最先進的政治制度了。
內閣掌握議政權,大家群策群力解決問題。
這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駁斥權是為了限制皇權而設立,這其實也是朱瞻基的初衷。
怕後世子孫出昏君,讓群臣稍微限制一下皇帝的行為,不至於釀成大禍。
可以說,從哪裡來看這都沒有問題。
即便是讓二十一世紀的人來看,也很難想出比這更好的制度了。
但這並不意味內閣就沒有問題,恰恰相反,明朝內閣存在一個巨大的漏洞。
這個漏洞不是制度本身,而是成員構成上。
內閣成員全部是文官擔任。
後果是什麼歷史已經告訴大家了。
文官集團尾大不掉,甚至讓明朝皇帝擁有了易溶於水的特性。
所以陳景恪認為,想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還是要改變成員構成。
不能讓文官徹底掌握內閣。
設立限制內閣的規矩自然也有必要,可只能作為輔助手段。
朱元璋顯然也察覺到了他有話想說,立即就問道:
「景恪你可是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陳景恪自然不能說,文官會讓你的子孫易溶於水,說了他也不一定會信。
想了想,他說道:「不論內閣的權力有多大,它都是協助君主處理政務的機構。」
「一國政務千頭萬緒,包含軍事、民生、司法、商業等等方面。」
「可是現在內閣成員全部來自於讀書人,來自於文官,這是非常不合理的。」
「正所謂術業有專攻,沒有人能做到全知全能。」
朱元璋目光怪異的看向他,沒人能全知全能嗎?
別人說這話咱信,你說這話咱只能當伱是謙虛了。
「能進入內閣的肯定都是大才,可他們也有自己不擅長的地方。」
「所以,內閣成員不應該只有文官,而是從各行各業挑選人才進來。」
「比如,文官出一人,軍方出一人,司法官出一人,計官出一人」
「如此,不論遇到什麼事情,都有專業人才以備諮詢。」
「我覺得,這樣定然能更好的處理國家大事。」
朱元璋雖然不知道他的深意,卻完全贊同他的這個提議:
「好好好,這個提議好。」
「咱以前就覺得,內閣用起來總感覺有點不順手,只是一直找不到原因。」
「經你這一說咱才明白問題在哪。」
「內閣學士全都是讀書人出身,處理民生事務他們很擅長。」
「處理軍事、司法等問題,他們總是出紕漏,可不就是不順手嗎」
陳景恪略微提點道:「這麼做還有一個好處,可以防止一家坐大。」
「屁股決定腦袋,在黨爭面前是沒有對錯之分的。」
「內閣掌握議政權,如果全有文官擔任,那麼他們制定的政策必然傾向於文官。」
「到時軍方、司法、計官等都會受到打壓,這不利於國家的長治久安。」
「如果各方都出一個人,事情就好辦的多了。」
朱元璋秒懂其中的道理,說道:「說的好,不可使一家獨大。」
「標兒這一點也要寫進規矩里,內閣成員要選擇不同的官吏擔任,不可全用一種家之人。」
朱標自然也明白事情的輕重,說道:「是,過幾日我就從各部挑選一人進入內閣。」
眼見自己的想法得到認同,陳景恪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能做的就只有這麼多了。
大明以後會如何,內閣會演變成什麼樣子,就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
但他敢肯定,必然比前世文官一家獨大要強,這就足夠了。
朱元璋又問道:「還有什麼建議,一併說了吧。」
陳景恪想了想,說道:「內學士擁有票擬之權,就無法時時待在陛下身邊以供諮詢了。」
「所以,有必要新設一個類似的職務。」
「可以在內閣增加一個觀政的職務,比如叫內閣行走什麼的。」
「陛下有比較器重的官員,一時間又不知道該如何任命,可以放在內閣當行走。」
「如此既可以供陛下諮詢疑難,也可以讓他們就近觀摩內閣學士處理政務增長經驗。」
「將來有合適機會,可以直接外放為官。」
朱元璋微微頷首道:「這個提議也不錯,不過並不重要,你知道咱想聽什麼。」
陳景恪攤攤手道:「那我就真的沒有什麼建議了,內閣做到這一步,已經是我所能想像到的極限了。」
朱元璋見此也沒有在追問,正如他所說,內閣到這一步確實已經足夠完善了。
剩下的就只能交給實踐。
之後幾人又一起討論了一下細節方面的問題。
比如內閣成員具體選那些人,又如何保證他們不會陷入黨爭耽誤政事等等。
這種重要的機構制度問題,他們也只能自己討論,不能交給別人。
這一討論就到了半夜,連飯都是端進來湊合著吃的。
孫福幾次過來提醒他們休息,被朱元璋給訓斥走了。
最後還是將馬皇后請過來,他們幾個大老爺們才意猶未盡的去休息。
——
皇帝、太子召見軍方代表,整整開了一天的會,自然是瞞不住人的。
大家都在猜測,到底發生了什麼?
莫非是又要打仗?
可是太子不是才下令收縮兵力嗎?
這麼做簡直就是在打自己的臉,不太可能。
有人腦洞大開,莫非是退功臣?
本來只是隨便說說,可越來越多的人卻覺得,這就是真相。
大明已經基本掃清四夷,北元也被重創。
現在皇帝明顯有意讓位給太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功勳集團就成了太子不得不解決的問題。
皇帝在這個時候退功臣,給太子留下一個乾淨的政治環境,完全是有可能的。
想到這裡,人心都沸騰了。
尤其是文官集團,簡直是欣喜若狂。
勛貴集團退了,那就該輪到他們上位了啊。
然後,朱標就給了他們迎頭痛擊。
內閣改組。
內閣學士不再全部由文官擔任,而是改成,軍方出一人,司法選一人,計官選一人,監察出一人,稅務一人,行政官員出二人。
並且永為定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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