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壄見王振搬出明成祖朱棣堵自己的嘴,心中暗暗揣度。
他為官數十載,詔獄進過,冤案平過,災民救過,貪官除過,大仗也打過,何等牛鬼蛇神不曾擺下擂台鬥法一二!
鄺壄心中有了決斷,恭敬道:「翁公!孟質年事已高,早有隱退之意。只是皇上深賴翁公,感情篤厚,與其讓翁公送這份戰報徒傷和氣,不如由孟質來!」
王振心頭一動,一雙狹長精明的眼在鄺壄臉上不斷掃過。
雖說自他得寵以來,鄺壄不如其他文臣親近於他,但也從不曾輕慢過。今日他又自稱孟質,其中便有許多親近的意思。
鄺壄是兵部尚書,送的自然是與韃子打仗的戰況情報。
近日皇上被蒙古太師先也,頻繁侵襲邊境一事搞得吃不好、睡不好。若這份戰報是好消息,龍顏必定大悅,若是吃了敗仗……
王振道:「鄺尚書,不如你與咱家交個底,這裡頭,是福氣還是禍水?」
鄺壄見王振盯著自己手中這份戰報,知道王振上勾,索性推的乾脆:「是福氣還是禍水,只能由皇上第一個知道。若翁父還是不信,便拿去吧!」
說罷,鄺壄伸手一推,雙手將戰報遞向王振。
王振看著身前三寸處,封口火漆完好的戰報,只覺得渾身憋悶的慌。
轉身側立,王振未接戰報而是伸手朝暖閣一指,道:「鄺大人請。」
鄺壄微出一口氣,長須飄動,進了暖閣。
暖閣內地板皆以上好紫檀木鋪陳,即使寒冬脫襪光腳踩踏,也不覺有寒意侵體。
英宗朱祁鎮在暖閣最深處,由一道大明疆域圖屏風遮擋。
王振示意鄺壄等候,徑自繞過屏風,進了暖閣深處。
成祖朱棣,一生開疆擴土,收復藩地,曾幾次打退外敵。當初舉傾國之力,派身邊親信宦官三寶公公,也即鄭和七下西洋,向世界彰顯大明帝國國威浩蕩。
成祖朱棣,也曾開漕運,竣疏會通河,使南糧得以北調。除此之外,還遷都北京,大興土木修築長城、宮殿、廟宇無數。
大明帝國的國力在成祖朱棣時期曾空前繁榮,但消耗之快,也令人咋舌。
後來,成祖之子、之孫,仁、宣二宗,便行休養生息、不興土木的治國之策。
作為成祖曾孫的朱祁鎮,初登皇位時不過九歲,到如今正統十四年,也只有二十三歲。
乾清宮暖閣陳設簡樸,同仁宗、宣宗時期,並無什麼大的變化。
鄺壄低頭看著紫檀地板,靜靜等待大明開國以來,第五位皇帝朱祁鎮的召喚。
朱祁鎮下榻來回踱步,所到之處,紫檀地板發出因年久而特有的咯吱聲。
王振快步走出,站在大明疆域圖屏風後,尖聲道:「大人快請!」
鄺壄大步繞過屏風,正欲跪地叩拜,朱祁鎮連忙急走兩步,握住鄺壄兩隻胳膊肘,用力一提。
「鄺卿,不必跪!」
鄺壄心中一陣暖流涌過,盡力克制自己的情緒,雙手將那份戰報呈上。
鄺壄目向下觀,不敢與朱祁鎮對視。
王振瞧一眼朱祁鎮,見小皇帝雙眼猩紅,看著鄺壄手中的戰報一時卻膽怯了,雙手懸在半空不敢接。
王振從鄺壄手中接過戰報,看著朱祁鎮道:「皇上,不如由奴才來?」
朱祁鎮回過神,雙手緩緩放下,眼睛看著那份戰報,厭惡多過期待。
鄺壄低著頭,眉頭深鎖。
朱祁鎮緩緩抬手,伸向那份單薄的戰報,道:「由朕來。」
王振退居一側,眼中滿是擔憂。
朱祁鎮不再猶豫,撕開漆印,取出戰報,一雙鳳眼快速覽過。
整座暖閣,寂靜得可怕。
時間一秒一秒流逝,朱祁鎮手指一松,戰報從指縫中跌出,輕飄飄落到地上,沒有半點聲息。
朱祁鎮轉過身,一步一步極緩慢地走近紅木腳踏,脫鞋上榻,盤腿正襟危坐,身板筆直。
猩紅的鳳眼緊閉,一行淚從眼角落下。
王振心中暗道不好,輕聲走近鄺壄,俯身拾起戰報,只掃了一眼,便慌亂地噗通跪地,腦袋緊埋在地上。
這下子,暖閣里伺候的四個太監並兩個錦衣衛,也互相對視一眼,緊隨王振跪在地上,不敢發一言。
鄺壄眉頭皺的更深,身姿筆直,眼睛死死盯著紫檀地板。
皇帝不說話,誰也不敢第一個開口說話。
過了良久,朱祁鎮緩緩睜開眼,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盯向場中唯一站著的鄺壄,道:
「敗了。」
敗了。
又敗了。
鄺壄微微嘆息,雙眼一閉一睜,噗通跪倒地上。
鄺壄雙臂貼地,痛聲道:「臣有罪!」
大明帝國年輕的掌舵人依然保持著身為帝王的威嚴與氣度,掃過暖閣里跪滿一地的人,自責道:「是朕的錯。」
「是朕,讓大明的百姓受苦了。」
朱祁鎮緩緩閉上眼,嘆息道:「也許是朕德不配位,才引來上天示警。」
這句話里,鄺壄聽出了自責,痛惜,還有無奈。
王振想出言安撫皇帝,但因鄺壄在場,不好與皇帝太過親近,索性低著頭,裝作驚恐的樣子等待鄺壄先開口。
對於這位少年天子,鄺壄心中又愛又敬又怨。
愛的是朱祁鎮天然有一種其他帝王所不具備的親和力。
敬的是朱祁鎮心裡,還有大明天下和蒼生百姓。
怨的是朱祁鎮偏寵宦官,不肯聽逆耳忠言。
想到此處,鄺壄道:「皇上所言臣絕不苟同!皇上是大明的皇上,百姓的君父!若皇上德不配位,還有誰敢稱自己才德配天!」
「請皇上收回此言,以免百官心寒,萬民惶恐!」
朱祁鎮幽幽看著鄺壄,痛聲道:「若非朕之過,那該是何人之過?」
鄺壄竟不知朱祁鎮要為戰敗找一個元兇,一時間怔了。
王振哭的淚流滿面,爬了兩步爬到朱祁鎮身前,哀慟道:
「皇上派了兵,派了將。給他們吃,給他們穿,軍用糧草,從不曾缺過。將領指揮兵士布陣排兵,這吃敗仗,自然是將領用兵之錯!皇上切莫傷身憂思啊!」
朱祁鎮看著哭的格外傷心的王振,心中亦覺哀慟,親手握住王振的手背拍了拍,道:「先生怎可將原因,歸咎於朕的將士?」
鄺壄心中暗叫不好,出言道:「回皇上,先也謀劃已久有備而來,以有算攻無算,方打的大明將士措手不及。」
「此既非將士之錯,更非皇上之錯!還請聖上明鑑!」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73s 3.6876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