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吾來擔之

    無錫東林書院。讀書都 m.dushudu.com

    雨水將黛瓦白牆的書院洗刷一新。

    雨後書院裡林木蔥綠,青苔微濕,荷田上漣漪處處,

    書院的還經亭上書一款對聯,桃華灼灼鳥啼寂,柳絮飛飛人意閒。

    此乃萬曆十七年進士高攀龍的手筆,高攀龍是東林書院山長顧憲成的得意門生,萬曆二十二年,高攀龍上疏指責首輔王錫爵被天子罷官,先顧憲成一步返回東林書院講學。

    此聯出自高攀龍的《水居閉關》一詩,高攀龍之詩清幽悠閒,有陶淵明之風。

    雨珠滾落從亭檐上,還經亭旁正有一片桃林。

    此刻鄒元標,星二人正負手於亭內賞此雨景。

    鄒元標道:「我等創辦東林書院,繼龜山先生之說,為天下立心,迄今已有數載,只見國家一日一日三空四盡,左支右絀之不給。」

    「眼下國用不足,礦監稅使四出,唯恐之事洪溪正統年間鎮守太監重演。吾望之太倉,太倉巳告罄,必待內帑,內帑將不繼。將來國家一旦有急,則呼而不應,即應亦後時,其禍可忍言哉,我等眼看國勢如此,卻只能坐以待斃,實在可恨。」

    星道:「爾瞻兄所言極是,叔時上次與我言過,當務之急,在於選出你我心儀之人,舉其與上下共議,如此天下方能有救。」

    「叔時之言,深合吾心,」鄒元標默默點點頭,「你和叔時心底可由合適人選?」

    顧憲成道:「叔時以為,新任漕督李三才乃當世之傑,為士林傾之,可以使之!」

    付知遠致仕後,廷推右通政李三才以右僉都御史總督漕河兼鳳陽巡撫。

    星此言一出,鄒元標即道:「眾所周知,李修吾乃王太倉之得意門生,怎可推舉他?」

    「叔時與我皆與他有所往來,李修吾固然是王太倉的得意門生,但卻正直敢言,風節格尚,不與其師同路。不過他剛出任漕督,資歷太淺薄,難入中樞。」

    鄒元標默然良久方道:「李修吾非翰林,難是宰相之選,僅廷推這一關都過不了。」

    「那你看閒居在鄉的沈歸德如何?」星問道。

    鄒元標默然許久。

    這時風吹雨打,樹上桃花漸落。

    鄒元標拂去衣裳上落滿桃花花瓣,星道:「此可謂『拂了一身還滿』。」

    『拂了一身還滿』出自李後主之詞,人拂去衣裳上的落花不久又滿,此乃絕妙好詞。

    鄒元標道:「夢白,還經需先取經,拂花需先拈花!」

    星聞鄒元標之言,抬頭匾額上的『還經亭』三字道:「爾瞻兄,此似別有所指,還經取經可指得是,無為先有為,以有為之法漸進無為之法?」

    鄒元標道:「夢白禪理精深,但吾非說得此事。我等創辦東林書院之初衷,在於明正道,諫君上,開言路,但是你有無想過這條路……走錯了。」

    星正色道:「爾瞻兄,這明正道,諫君上,開言路,無數古今先賢為之,怎麼會有錯?」

    鄒元標道:「夢白,我知你嫉惡如仇,重風節嚴治行,可是……朝堂之事不可一味用對錯權衡,至於官員也不能僅以善惡忠奸辨之。」

    星道:「那爾瞻兄之意?」

    鄒元標道:「近來我與林侯官常書信往來,討論治學之事……林侯官所言一事令我感慨頗深。」

    星聽了目光一凜,心道果真爾瞻還是意屬於他。

    「有位路人見一同鄉挑著酒菜的擔子與挑擔賣貨的郎中于田間的土埂相持。」

    「原來田間的土埂路窄,平日側身即過,但挑著擔子則不過。二人若相讓,必下至水田。路人勸郎中道,同鄉個矮,怕酒菜下田浸水懇請郎中讓之。如此他亦過之。郎中因其貨重亦是不讓,林侯官信寫至此,讓我且蓋住下面,試想你是路人當如何處理?」

    星沉吟片刻然後道:「二人各有道理,但路人有私先偏袒同鄉,這就是不對了。路人當先勸二人,大家各退一步路。若不能則當辯之明禮,酒菜浸水是為對客人不敬,失禮為重也,至於財貨乃利也,失利為輕也,故而當讓同鄉先過。」

    鄒元標搖了搖頭道:「林侯官在信中道,路人聞之挽起褲腿跳入水中,對其中一人言道,吾來擔之。」

    星聽了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鄒元標嘆道:「這還經取經,拈花拂花,何為先何為後?我等遇事總問對錯,卻不問盡力了沒有。難道天下之事敗壞至此,真是少了幾位能『明正道,諫君上』之人,還是少了幾個能『吾來擔之』之士呢?」

    星撫須嘆道:「初時我以為林侯官不過與葉心水,陳龍川無二,今日方才他的學問真是博大精深,吾所不及。」

    鄒元標道:「不是博大精深,而是一而貫之!你看由他來擔此天下如何?」

    星笑道:「爾瞻兄既言他治國『百王之弊可以復起,三代之盛可以徐還』,還有何人可及?我也早就意屬於他,只是……」

    說到這裡星神色一黯道:「只是眼下國用匱竭,危局至此,人心潰散至此,怕只怕林侯官不肯復起。此刻真有安石不出,奈蒼生何之嘆。」

    鄒元標笑了笑,踱步而行道:「安石不出,奈蒼生何?安石一出,蒼生奈何?林侯官雖非謝,王二公,但他不出則真無可奈何了!」

    鄒元標不僅向星及他的眾學生講明,還以他東林巨頭的影響力,向吏部尚書孫丕揚等朝堂諸公大力推舉林延潮入閣。

    學功書院數里外一岔路。

    卻說一行人於道旁找人問路。

    但見一名儒生行來,幾人看去但見這名儒生背著書箱,一面行來一面持卷讀書。不同於以往所見的儒生,但見儒生毫無埋首窮經的困頓之色,反是神清氣爽。

    一人拱手道:「請問這位小友,學功書院是這條路嗎?」

    那儒生還了一個禮,指道:「順著這條路向北里許就是。」

    「不知小友讀得是什麼書?」

    那儒生笑道:「雜書不值一提,讓先生見笑了。」

    「既是雜書,又何必讀之?」

    那儒生看了對方一眼笑道:「讀書可滿腹經綸,作經緯天地之用,為何不讀?」

    對方一笑道:「小小年紀居然要經緯天下,口氣著實不小。」

    那儒生笑著道:「懶作住山人,貧家日賃身。書多筆漸重,睡少枕長新,讓老先生見笑了。」

    對方不由點點頭:「小友談吐不俗,願請教高名!」

    對方抱拳笑道:「不敢當山陰劉宗周!學功書院二年生!」說罷離去。

    此人點了點頭,一旁下人道:「老爺,此人讀書人好生狂妄。」

    此人擺了擺手道:「我輩讀書人,不為狷則為狂,豈可一味繩之。此子談吐不俗,他日功名恐非在我之下。」

    對方行至書院,但見書院四面以黃牆壘成,正門處書寫著『學功書院』這幾個大字。

    此人駐足於片刻,聞朗朗之讀書聲傳來。

    讀書人三五成群行過,神采飛揚,於道上高談闊論,不以旁人聽去為嫌。

    此人自顧道:「簡陋雖是簡陋些,缺少了大書院那等古樸之氣,卻也稱得上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再觀此處學生少了幾分謙退之氣,既願不為白丁,亦不願為鴻儒,有些意思。」

    此人投貼拜見,一位書院學生吃了一驚道:「不知居士駕臨,有失遠迎,裡面請。」

    此人笑道:「無妨。」

    說完此人邁入書院,先見好大一塊空闊之地,上面鋪義黃土,然後幾十名學生打著赤膊圍著四周奔跑。

    此人問道:「此是作何?」

    引路學生道:「先生曾言,野蠻其體魄,文明其精神之理。」

    此人點點頭道:「不錯,天地萬物只是一氣聚散,體為器,神為道,有器則有道,器若不存,何足言道!」

    能得這位理學大家稱讚,學生也是很高興道:「先生說得也是這個道理。所以精一,有貞兩大學院學生每日功課,都要繞此跑五十周。」

    不久此人走進一堂,但見堂上書以『精一』二字的匾額,下面落款是林延潮。

    此外壁上還用水牌寫著幾句先賢之言,其中一句是蘇洵之言『天下之學者,孰不欲一蹴而造聖人之域』。

    此人微微一笑道:「好大的口氣。」

    他轉過頭來打量四周,但見精一堂三面都擺滿書架,書架上不是經史子集,而是書院講師學生寫的文章。

    書架上的書雖多,卻有一本總目可供索引。

    他取來看之,但見所有的書分為兩大綱目,分別是文,理,上附一句話『文為經為本,理以算為經』。

    此人自顧道:「似有幾分門道。」

    他仔細看過書目,既有經學史策,亦有刑名,經濟,民生之目,此外還有醫術,九章,地誌,堪輿,術數,農桑,匠作,格物,其中格物別有活物一門,甚至還有不少譯書,其中一本為海外之人所著的《幾何原本》。

    此人看得大開眼界同時又心道,網天下三教九流之才,林侯官要作什麼?

    「抱獨居士,久違了。」

    此人轉過身但見一名身著襴衫的長須男子站在身後。

    抱獨居士是此人的號,對方就是前一段朝堂上因進《閨範圖說》,被彈劾結納宮闈,而鬧得沸沸揚揚最後罷官的刑部右侍郎呂坤。

    呂坤拱手道:「呂某見過老父母!」

    「不敢當。」

    林延潮笑了笑,他曾任過歸德地方官,而呂坤是歸德寧陵人,這麼說當然可以。

    林延潮知呂坤實因替孫丕揚受過而罷官,同時他與沈鯉交情也交情不錯,而且還是當今名儒,那麼他此番而來究竟為何,他不得而知。

    雜役捧上茶後,二人於堂上相對而坐。

    與大儒說話,常要兜一陣圈子。

    二人寒暄一陣,呂坤道:「敢問大宗伯,匾額上的精一二字,可是事功之道?」

    林延潮笑道:「慚愧。」

    「夫子之道在於忠恕,學功先生之道一而貫之否?」

    這一而貫之出自論語,孔子對曾子說,吾道一而貫之。曾子點點頭明白了,旁人問他夫子之道是什麼?曾子說是忠恕。

    說得很玄乎,但一而貫之說白了就是邏輯自洽。說一句話邏輯自洽不難,難的是說了一本書的話都能自洽,沒有前後矛盾的地方。

    林延潮笑道:「在下淺見,盡心為人為忠,推己及人為恕,忠恕是二而貫之,夫子之道只有一個『仁』字。而忠恕次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再次之!」

    「有道理,那事功之道呢?」

    林延潮道:「事功之學在於一個行字,而精一次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再次之。」

    呂坤點點頭道:「此乃空谷足音,難怪天下雲朱子,唯大宗伯最近夫子!」

    林延潮道:「居士謬讚了。」

    呂坤道:「夫子之道,小至修身,齊家,大至治國,平天下,皆可一而貫之。大宗伯於修齊治平早已成竹在胸,何不持之擔此天下?」

    這話不是自己與鄒元標說得嗎?

    林延潮端起茶盅呡了一口笑道:「先生是為太冢宰而來?」

    呂坤坦然道:「是也不是,呂某不僅是為大冢宰,也是為萬民而來!」

    林延潮收斂笑容道:「不知大冢宰要林某做什麼?」

    呂坤有些訝異林延潮說話如此『直接』,但他則道:「張江陵在時強壓百官,鉗制言路,張江陵歸政後,朝廷持清議官員方能執政,前有宋大冢宰,沈大宗伯,繼有王山陰相公,孫大冢宰,卻先後因不合政府而去,而今則屬孫大冢宰擔之!」

    林延潮啞然失笑。

    呂坤道:「不知在下所言有何處令大宗伯發笑?」

    林延潮道:「有些話我早與鄒爾瞻說得很清楚了,先生不必再老話重提了。」

    呂坤微微笑道:「大宗伯真的知道孫太冢宰要得是什麼嗎?」

    林延潮道:「我與孫大冢宰相交不深,不敢勞動他的大駕,再說這宰相之事,林某早可為之,之所以不願為之的原因,非大冢宰可以辦到。居士,真是難為你跑這一趟了。」

    呂坤見此道:「大宗伯切勿太早下斷言,大冢宰只望大宗伯辦一件事就好,就算力有未逮,也不強求。」

    「林某從不答允替旁人為辦不到的事。」

    「譬如為故相張江陵平反之事?」

    見呂坤反問,林延潮放下茶盅道:「孫大冢宰為當今吏部尚書,清流之領袖,但即便如此也需林某幫忙一二,可見其事不小。林某現在已大概知道先生為太冢宰所求何事?請恕林某不能幫這個忙,也不會以此換太冢宰支持林某入閣。」

    但見呂坤離椅起身,正色道:「難道在大宗伯眼底為故相張江陵恢復名位之事,更重於廢除礦監稅使?大冢宰眼睜睜看著百姓受苦,可謂憂心如焚,還請大宗伯為百姓三思啊!」


    呂坤泫然流涕,極為誠懇。

    「百姓?」

    林延潮道:「百姓這二字倒是常常聽人提起,卻從未看見。礦監稅使公然魚肉之,而官員呢?口口聲聲將他放在嘴邊,但不過有用之時拿來用一把,無用之時就丟在一旁。更有甚者連礦監稅使還不如。」

    「聖意失望至此,非一日之寒!」

    呂坤聞言也是長嘆,他知道林延潮所言極是。

    不說橫行霸道的礦監稅使,就是官場在張居正歸政後也是一日糜爛甚是一日。

    「吏治人心,敗壞至如此,早已成積重難返之勢。呂某想起此行前,太冢宰與我有言,順勢者逸,逆勢者勞,我輩盡力以安然知天命即可,不必強為。」

    林延潮聞此對孫丕揚,呂坤心底生出敬意。

    若說張居正是以天下為己任,那麼孫丕揚,呂坤就是明知不可為之。

    林延潮道:「請居士轉告大冢宰,若我入閣,五年之內可廢礦監稅使!」

    「五年?」這顯然不是呂坤期望的答案。

    林延潮笑了笑道:「當然若是大冢宰還有更好的人選,那麼林某願助其成。」

    林延潮當然知道,孫丕揚,呂坤他們沒有比自己更好的人選。不論怎麼說,呂坤也算在林延潮這有一個準話。

    呂坤向林延潮道:「當年大宗伯知歸德時,常言過一句『功成不必在我』,此言至今在呂某家鄉仍是膾炙人口。」

    「當年歸德受災,三十萬百姓嗷嗷待哺,大宗伯知三年,民已得食,百姓能安,林公堤歷歷在目,於大宗伯之恩德家鄉百姓至今猶然思之。在呂某心底,何言功成不必在我,大宗伯當仁不讓擔此天下!」

    說完呂坤向林延潮長長一揖。

    林延潮不僅想起當年自己在歸德為官之事,種種之事湧上心頭。

    他眼眶微濕,然後還以一揖:「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乃本分之事,居士言重了。」

    呂坤點了點頭,然後告辭離去。

    萬曆二十四年的夏秋之交,天子向各地派出的礦監稅使可謂荼毒四方,宇內已無尺寸淨地。

    其中淮徐之陳增尤其惡劣。太監陳增有一參隨叫程守訓,徽州人,首建礦稅之議。

    陳增為感激他出了這主意,認為侄婿。程守訓也覺得自己了不起,不願與其他參隨為伍自立門戶。他以納銀助大工的明目,被天子特授直武英殿中書舍人。

    程守訓隨陳增之地方後,愈益驕恣。當時山東益都知縣吳宗堯,彈劾陳增貪橫,朝廷不聞。於是程守訓反攻訐吳宗堯貪污數萬白銀,並寄於徽商吳朝俸家。天子聞奏後下旨命嚴查。

    這吳宗堯也是徽州人,與吳朝俸同宗也。自此不少徽商先後被程守訓指為吳宗堯寄贓之家,若不出一筆重賂則不得釋。程守訓有了旨意,對外偽稱勘究江淮不法大戶,及私藏珍寶之家,允許鄉人告密問罪。但凡衣食稍溫厚者,無不嚴刑拷詐,甚至連婦人小孩都不放過。

    陳增名下僅程守訓一人即從民間收刮白銀幾十萬兩。

    蘇州織造太監孫隆,乃陳矩同歲同鄉,天子下旨由他兼任蘇,松,常,鎮四地稅監。自和林延潮一起告發張鯨後,孫隆為蘇州織造多年,期間一直收斂不敢妄為,與民間一直相安無事,甚至多次奏請朝廷寬免織造之費。

    但天子令其為稅監以來多次責令其催征,孫隆不得不在吳中遍設關卡,無論行商坐賈一切徵稅,激起近萬市民圍攻織造衙門,孫隆被迫躲避。

    太監陳奉以興國州礦洞丹砂之名出鎮湖廣,兼管錢廠之事。

    陳奉每到一地,地皮無賴爭相賄賂。陳奉無不收為爪牙,編為衙門吏員替他收刮地方。

    陳奉初到荊州,就已激起民憤,於是收斂不敢胡來,但後來聖旨一到將反抗他兩位舉人,以及為首百姓盡數抓拿,陳奉轉而氣焰囂張。

    湖廣各地陳奉無不派以稅使,連人口不到數百的小鎮也不放過。稅使每到一地,開列地方富戶名單交給陳奉。陳奉依序索拿,但凡有不給者即行抄沒。

    陳奉所經之處,沿街店鋪不敢開門,否則必予索錢。地方官員稍有異議,即被陳奉冠以阻擾稅使之名。

    襄陽知府李商耕、黃州知府趙文煒、荊州推官華鈺、荊門知州高則巽、黃州經歷車任重皆以煽亂之罪上奏,天子下令將這些官員盡數抓拿下獄。

    其餘礦監稅使更勝於陳增,陳奉者不勝枚舉。

    林延潮聞之也是感慨良多,礦稅再不好,但也比後來的征三餉好,但這話他不能說,說了就被噴了,至於提議征三餉則不會被噴。

    朝廷其實可以徐徐圖之的,比如張居正的清丈田畝即是在規則範圍之內,但是……但是天子與文官集團決裂之後就變成了礦稅。

    明朝就是由無數沙石對壘起那座很高很高的山,但現在已是山石四面崩落,留著這煌煌帝國的時間已是不多了。

    入了秋後因礦監稅使,各地民怨,醞釀激變。

    連一向不評論政事的新民報也是開始說事。

    報上記載,宋仁宗百事不會,只會做官家,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

    言下之意,眾所周知。

    民間地方官員不斷上疏,朝廷諸公也知礦監稅使激起民怨極大,連連上諫天子。

    京畿附近也是人心惶惶,稍有身家的百姓整日提心弔膽,一夜之間,京師治安極差,光天化日之下,百姓上街被搶,劫匪大呼一聲我乃皇差,百姓目送竟無一人聲張,氣象衰微人心渙散,竟至於此。

    紫禁城城頭烏雲密布。

    文淵閣內,只餘三位輔臣。

    新入閣得陳於陛病了,病得很重。他向天子上疏懇請撤回礦監稅使石沉大海,於是被氣病了,從此閉門不出,不肯上朝。

    內閣又回到了趙,張,沈三個臭皮匠挑大樑的局面。

    而三人也不過好,陳於陛上書死爭,他們也曾爭過,但又回閣辦事。

    畢竟這四面漏風的大屋子還需他們裱糊裱糊,讓一大屋子的人繼續住下去。

    閣內趙志皋面對各地督撫一封又一封奏章,身為首輔的他再也無法『世人皆醒我獨醉』。

    張位與孫丕揚這邊於人事上勾心鬥角,那邊因朝鮮之事著急得掉頭髮,襲李文忠爵的淮揚侯之子李宗城宣慰朝鮮,冊封倭酋豐臣秀吉,卻遲遲不解決冊封之事。

    這時豐臣秀吉解決了繼承人問題後,開始指責明朝在封貢協議上反覆,認為當初城下之盟於己不利,打算重新談判,否則不接受冊封。

    在朝鮮設貢道,屯田,駐軍是張位與石星的政柄,一旦不成,必被天子問罪。

    而沈一貫,則不聲不響。

    在內閣經營兩年來,不少黨羽已遍布朝堂上。雖沒有明著與趙志皋,張位爭權,人人皆知不可忽視。

    三人坐在公座上,張位於朝鮮事上說了數次,沈一貫默然,趙志皋則是不住的咳嗽捶胸。

    這時外頭又報,播州楊應龍連戰連捷,先劫掠四川,又至雲貴,後兵犯湖廣。貴州巡撫江東之率三千官兵圍剿,結果遇伏全軍覆滅。

    趙志皋揭開奏報時,手都在抖。

    張位不忍看之。

    唯獨沈一貫站起身道:「兩位閣老,太倉早空,囧庫亦將竭,眼下唯有請皇上發帑幣,發兵滅了楊應龍此獠,還有遼東也要練兵設防,以備倭寇再犯。」

    張位立即道:「朝鮮之事暫不可提。」

    沈一貫聞言露出不悅之色,心想都到這份上了,張位還在死撐。

    趙志皋聽沈一貫,張位之言又是一陣咳嗽,好容易喘勻了氣道:「眼下也唯有皇上可以拿主意,如今我等還有什麼辦法。」

    沈:「元輔,國事還沒有到那個地步,四面收刮來的礦稅也有兩三百萬兩,只要皇上肯發帑幣,則事有可為。」

    「只能如此。」趙志皋嘆道。

    毓德宮外數盞宮燈搖曳不定。

    此刻雖是白晝,但烏雲之下,仿佛天黑了一般。

    宮內天子半臥床榻上,內閣將邊事奏上,請天子發帑幣剿滅楊應龍,另外九邊邊餉又拖欠半年。

    天子向一旁張誠,田義,陳矩問道:「朕負了一身罵名,為何應付完大工邊餉後,又所剩無幾了?是不是陳增,孫隆,陳奉他們在地方辦事不盡心盡力?張誠,陳矩你們說?」

    張誠,田義,陳矩等人能說什麼。

    只能說陳增他們剛到地方,民情不熟,過些日子再搜刮一陣應該可以再補上。

    陳矩低聲道:「陛下,據四川,湖廣巡撫來報,楊應龍屢屢請和,言朝廷只要既往不咎,他可以……」

    「楊應龍想要議和,除非朕死了……」天子大聲打斷。

    張誠一併上前言道:「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區區一個賊酋,不值得陛下如此啊。」

    「調兵遣將剿滅就是。」

    張誠,田義,陳矩他們好容易勸住天子,天子躺在御榻上目光悠遠。

    半響之後,有人推門入殿。

    張誠見天子臉色不好看,正要呵斥。

    對方已是跪奏道:「陛下,吏部尚書孫丕揚與兩京的三百餘名官聯名上奏!」

    眾人神色一變。

    「念!」

    「臣孫丕揚泣奏陛下,數月以來,廷推擱矣,行取停矣,年倒廢矣。諸臣中或以功高優敘……懇請陛下任用賢臣,使下意能達於上,上意達於下,重拾人心,天下猶可為也,否則社稷崩析……」

    「陛下……陛下……」

    天子頹然躺在塌上。

    「看試手,誰能補天裂……這事你們都不成。趙志皋,張位他們也不成……孫丕揚更不成……」

    天子自言自語道。

    張誠,田義,陳矩在御塌前伏下頭。

    「張誠!」

    「老臣在。」張誠膝行上前一步。

    「傳詔,宣……宣林延潮進京受命!」

    此刻殿外並無雷聲,但三名司禮監太監如聞雷聲般,猛然抬起頭。

    天子目光已凝,目光望向別處道:「張伴伴,陳伴伴,你替朕走這一趟!」

    「老臣遵旨!」張誠郎聲言道。

    數輛自紫禁城急馳而出。

    車行至半路上,天空之中已是響起轟隆隆的雷聲。

    張誠為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東廠太監這麼多年,還從未半夜驅車到哪個大臣的府上相請。

    一旁陳矩突而感慨了一句:「不說官員,就是宰相,本朝隆禮恩遇也未有如此。」

    他們沿途換馬不換車,一路急馳抵至書院。

    這時學功書院正燈火通明,大門緊鎖。

    一旁錦衣衛正要伸手捶門。

    張誠伸手一止,親自上前手持門環拍打了數下。

    書院門子打開大門,頓時吃了一驚。

    但見外頭站著不少手持庭燎,身著明黃衣飛魚服的兵卒,而兩名無須中年男子,身著大紅鬥牛服站立。張誠,陳矩二人身居高位多年,就算身為太監,也是氣度儼然,甚至比許多二品大臣更有朝廷大員之體。

    「還請通報一聲,司禮監掌印太監兼任提督東廠太監張誠,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奉了旨意來見前禮部尚書,也就是你家山長。」

    「什麼?」門子腦子一懵。

    張誠微微一笑又耐心地再說一遍。

    「還請入內稍待片刻,容我進去通報。」

    門子慌忙奔入書院。

    張誠點了點頭,當下與陳矩二人走進書院。

    至於他們來時如此大陣仗,早就驚動了書院上下,一時無數學生們爭相擠至操場來看。

    張誠笑了笑,不以為意與陳矩說了幾句話,忽然心念一動,轉頭看去但見燈火之下。

    林延潮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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