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柳林押送糧草援助大清兵,臨行之前當然接到了沈器遠寫給他的秘密書信,而且他也敏銳地意識到了,沈器遠叫他務必配合林慶業行動,一定非同小可。
只是他萬萬沒有料到,做夢也沒有料到,這個林慶業竟然如此膽大妄為,竟然干下如此驚天動地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
對於林慶業炮擊鎮江堡城甚至有可能向鎮江堡城發動進攻這樣的瘋狂舉動,叫自己如何配合呢?難道要叫自己跟著一起發瘋不成?
柳林在一眾從人的簇擁下下了城,快速向自己兵馬駐地行去,一路上遇見了許多打著火把匆匆忙忙地前去支援鎮江門的旗營與漢軍人馬。
眼下時至半夜,事出倉促,有的旗營和漢軍臨時披了甲冑,看著還像點樣子,而有的則是衣甲不整,光個膀子,袒胸敞懷,大呼小叫著到處亂沖亂撞。
年過半百的平安道兵馬節度使柳林,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目睹城中大清兵在遭受炮擊時的混亂場面,這讓他放佛洞見了一些真相。
傳言中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大清兵,也是會陷入驚慌失措之中的凡俗人,並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天兵天將。
聽著城牆外不斷響起的隆隆炮聲,再次想起兵曹判書沈器遠寫給他的書信,柳林的心裡混亂極了。
他的思緒,時而被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所填滿,時而被另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所支配,總之,各種念頭碰撞雜糅在一起,讓他一時也理不清頭緒,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怎麼辦了。
等他匆匆忙忙地回到了自己兵馬的城中駐地以後,當左右從官催促他召集兵馬支援鎮江門時,這位平安道兵馬節度使,卻鬼使神差地選擇了按兵不動。
柳林對其麾下從官們所做的解釋是,朝人三千步卒守護的營區,乃是眼下鎮江堡內的糧草重地,他們傍晚時分才押解入城的十萬石糧草絕對不容有失。
柳林給出的這個按兵不動的理由,看起來正大光明、冠冕堂皇極了,誰也沒有發現這個在清人定海大將軍濟爾哈朗面前唯唯諾諾,在敬謹貝勒尼堪面前奉命唯謹的人,已經存了觀望形勢變化的念頭。
在柳林看來,林慶業帶到鎮江堡外的水軍,畢竟是自己人,此時自己若是出兵助戰,等於自己人打自己人。
就是打贏了,也沒什麼光彩,甚至有可能稀里糊塗地破壞了自己親家公沈器遠的計劃。
沈器遠有什麼計劃,他不是很清楚。
但是,他內心卻很清楚,眼下林慶業船隊的這個舉動,一定與自己的親家公沈器遠脫不了干係。
到時候林慶業若是兵敗被俘,萬一供出了沈器遠這個幕後主使,自己作為沈器遠的親家,自然也脫不了干係。
所以,在目前這個局面下,柳林認為唯有擁兵觀望形勢,坐等局面明朗,才是上上之策。
然而,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不僅敬謹貝勒尼堪不讓他置身事外,就是鄭親王濟爾哈朗也不允許他置身事外。
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說的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林慶業的船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突然向鎮江堡的東城牆發起了炮擊之後,位於城內正中的定海大將軍府,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這天夜裡,鄭親王濟爾哈朗很早就睡下了,因為他已經決定了次日清晨要親自出馬,率領旗營和旗下漢軍精銳登船,走海路,迂迴到金海鎮的後方發動襲擊。
所以,入了夜以後,他就把等候和安排林慶業船隊的事務,全權交給了一直以來就負責朝人事務的敬謹貝勒尼堪去打理。
尼堪已經帶著熟悉朝人內部情況的幾個朝奸,到鐵山、皮島一帶親自登船驗證了朝人船隊的真偽,回來後又親自向他報告了船隊的情況。
尼堪實地查勘船隊情況所表現出來的腳踏實地的細心與幹練做派,讓濟爾哈朗感到十分滿意。
同時也讓濟爾哈朗以為朝人兵船萬無一失,自己可以高枕無憂了。
畢竟,當日早些時候,朝人平安道兵馬節度使柳林已經押送十萬石軍糧抵達鎮江堡,而林慶業也即將在夜裡藉助鴨綠江口的潮水,率領朝人龐大的運兵船隊,直抵鎮江堡外。
對濟爾哈朗來說,早就決定了的出兵金海鎮後方的事情,至此已經算是萬事俱備,只等第二天清晨自己率軍出發了。
於是當天晚上,濟爾哈朗早早就睡下了。
到了三更半夜,當濟爾哈朗突然被鎮江門方向傳來的轟隆隆隆的炮聲從睡夢裡驚醒的時候,有點茫然的他,起初還以為是智順王尚可喜手下的那些廢物點心們,不小心搞炸了一些暫放在東門瓮城內的火炮彈藥呢。
然而,等他大發了一陣雷霆之怒,罵罵咧咧地叫來了當日值夜的鑲藍旗巴牙喇章京,準備派人前去傳喚智順王尚可喜來見的時候,卻先見到了敬謹貝勒尼堪從鎮江門上派來報告敵襲情況的韓潤。
「什麼?!朝人兵船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麼,竟敢向鎮江門開炮?!」
濟爾哈朗一聽韓潤的報告,得知不是尚可喜手下的廢物點心漢軍營炮手們出了意外,而是初來乍到自己都不稀得接見他們一下的朝人兵船搞出來的么蛾子,頓時覺得被冒犯到了,瞬間勃然大怒。
「你們是幹什麼吃的!尼堪是幹什麼吃的!本王叫你們親赴皮島登船驗看,你們就是這麼應付差事的?!」
有點肥頭大耳的鄭親王濟爾哈朗,平時待人接物笑呵呵的,看起來似乎人畜無害,常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可是此刻突然發起怒來,他咬牙切齒的樣子,配上冰冷兇惡的眼神,整個人如同一頭即將擇人而噬的獒犬。
「尤其是你們,你們是幹什麼吃的!尼堪貝勒年輕,接手朝人事務時日短,不了解朝人內情,你們這些奴才,卻是朝人出身,難道你們也不了解嗎?!」
濟爾哈朗罵到這裡,一想到自己憑藉朝人兵船迂迴金海鎮後方的大事,有可能因為朝人水軍的叛亂而無法成行,就更加怒不可遏了。
「你們這些奴才都是瞎子嗎?林慶業此人可不可靠你們看不出來也就算了,朝人兵船上面有沒有攜帶火炮,難道也看不出來嗎?」
身在定海大將軍府中的濟爾哈朗,聽見鎮江門方向轟隆隆的炮聲,竟然十分類似於自軍仿造的重型紅夷大炮,當下越想越氣,罵完了這些話之後猶自不解恨,遂上前一腳,將跪在腳下的朝人通事韓潤直接踹翻在地上。
而那個韓潤此刻也是懊悔萬分,他也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了什麼地方。
朝人三道水軍統御使林慶業,他也親眼見了,絕對沒有錯,那正是林慶業本人。
朝人的兵船,他也登上去了,甚至跟著敬謹貝勒下到了龜船的底艙裡面。
可以說,上上下下,前前後後,該搜檢的地方都搜檢了,完全沒有發現船上裝載有什麼火炮或者其他什麼重型的火器。
因此,眼見怒不可遏的鄭親王濟爾哈朗,把失察的責任一股腦兒地推自己身上,韓潤感到冤枉極了。
可是,韓潤心裡再怎麼覺得自己冤枉,他現在也不敢出言發聲,為自己辯解一句,只敢翻身趴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咚咚磕頭,同時口稱:「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卻說韓潤連稱有罪了一會兒,突然記起自己頂頭上司敬謹貝勒尼堪的吩咐,很快一邊叩首一邊對濟爾哈朗說道:
「敬謹貝勒命奴才前來,除了報信之外,敬謹貝勒提請主子爺下令,叫智順王尚可喜的漢軍營炮手,將暫放東門瓮城內的天佑助威大將軍重新安放城頭,對江反擊。
「同時,敬謹貝勒還提請主子爺考慮,是不是下令城中旗營兵馬出擊。敬謹貝勒的意思是,鎮江門距離江岸不遠,旗營兵馬出了鎮江門,只一個衝擊,就能拿下碼頭,控制船隊,將損失降至最低!」
濟爾哈朗終究是個有頭腦的人物,當下聽了韓潤轉述的敬謹貝勒尼堪的建議之後,強自壓下心頭的怒火,略想了想,轉頭對身邊的巴牙喇護軍說道:
「去,去傳令給尚可喜,叫他火速調遣漢軍營炮手增援鎮江門聽候尼堪貝勒指揮,鎮江門瓮城內的重炮,悉數歸其使用!速去!」
那個鑲藍旗的巴牙喇章京,原本就是要去找智順王尚可喜傳令的,此時聽了濟爾哈朗的命令,說了一聲「嗻」,快速離開,就去傳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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