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到酉時,天空已是灰濛濛的。朱高煦望了一眼門外的光景,他清楚地記得,昨天這個時候太陽還沒下山。
持續多日的艷陽天,恐怕要到頭了。雲層布滿天空,下雨指日可待……可是,期待中的下涼,卻久久沒有到來,悶熱籠罩著整個天地。
「這天兒可能要下雨。」朱高煦道,「王貴,你今晚就去咱們那地方,萬一下暴雨了路不好走。」
王貴躬身道:「是,王爺。」
就在這時,便見杜千蕊端著一隻白瓷盤子進來了。「王爺餓了麼,奴婢做了一些點心,您先吃點墊墊肚子罷。」她低著頭,將盤子放在桌案上。
朱高煦一言不發。
氣氛有點尷尬起來,王貴看著盤子裡的點心,用誇張的語氣道:「顏色真好看!杜姑娘心靈手巧,做得好精細喲,真是對王爺有心。」
朱高煦脫口道:「就是不知道,究竟精細的是心意,還是心機?」
剛說完,他很清楚地看到,杜千蕊的削肩微微一抖,整個人的氣息也軟了幾分,好像凋零了的花朵一樣。在一瞬間,朱高煦胸口仿佛被什麼東西蟄了,毫無預料地一痛。
朱高煦忍了一下,才沒有習慣性地說出安慰的話。畢竟杜千蕊欺騙他,還沒有主動承認過,更沒有讓他放下擔憂、擔憂杜千蕊出賣自己……又或是她根本沒覺得有什麼錯?
這時杜千蕊抬頭看了朱高煦一眼,她的眼睛紅紅的,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盤子,朱高煦完全沒有要吃的意思。
「奴婢走了,告退。」杜千蕊道,她的聲音不帶任何情緒,既沒有討好、也沒有楚楚可憐,仿佛在敘述一件無聊的瑣事。
朱高煦如同往常一樣,輕輕揮了一下手,點頭應允。
……
……
燕王瘋了!
忽然一個消息在坊間流傳。多年來,燕王負責大明王朝的北方軍事防線,踱一下腳整個北方都要抖幾抖,何等人物!這樣的人居然瘋了,可是大事!
很快,北平官府最有權力的幾個人,布政使、左右都指揮使一起來到燕王府探視。
時值六月下旬,天氣非常悶熱,幾個人走得一身是汗,背心盡濕,恨不得扒光衣服赤著膀子走路。但他們見到燕王時,簡直驚呆了。
燕王身上裹著兩床棉被,面前放著一隻火爐子,他蜷縮在被子裡,雙手拉緊被角,一面滿頭大汗,一面渾身直哆嗦,嘴裡念叨著:「冷,好冷……」
三人見狀面面相覷。
他們離開燕王府便商議,馬上把這個消息快馬送往京師。
當天下午,都指揮使張信的奴僕稟報了一個消息,說是看到燕王府長史到布政使司衙門去了。張信聽罷心裡便直嘀咕,忍不住揣測內情。
那個長史名叫葛誠……一個王府長史,和布政使司有必要來往?張信琢磨著,之前葛誠作為燕王使節去過京師,難道已經叛變朝廷?
張信忽然想起兩天前那次丟人的經歷,狎妓本就不是什麼上得台面的光彩事,居然還只穿了犢鼻褲與人見面,感覺十分不愉快。但是,如今想到自己對葛誠的猜忌,更覺得那狎妓的地方很隱秘,不會被人捕風捉影瞎猜忌。
……北平起風了,不吹則已,一吹簡直飛沙走石!
街面上的塵土,夾雜著樹葉、破布在空中亂飛,行人都拿袖子捂著口鼻,埋著頭疾走。
「鬼天氣!」人們在這種天氣下走路,巴不得趕緊走、進屋裡去躲避,腳步比平時快得多。街面上有跑的,有大步走的,一片行色匆匆的景象,全然沒有了平日的閒步。
天空烏雲密布,層層黑團在天上涌動,壓得很低,叫人感覺十分窒息。
當葛誠走進布政使張昺的書房時,首先便是拍打身上的塵土,又掏出手帕捂著口鼻吐了幾次,「塵土太大了。」
「葛長史別來無恙?」張昺官位更高,卻主動招呼。
葛誠反手閂上門,上前來小聲道:「燕王裝瘋!」
「啊?」張昺瞪圓了雙目,趕緊附耳過來。
葛長史道:「大熱天,堂尊以為燕王那棉被能裹多久?你們前腳剛走,他後腳就掀了。」
張昺立刻點頭,深以為然的樣子。
葛長史又道:「下官沒能參與他們的密謀,主要是和尚姚廣孝在出謀劃策,還有姚廣孝舉薦給燕王的那幾個奇奇怪怪的江湖方士,什麼看相的袁珙,還有占卜的金忠……不過下官可以肯定,他們已經下定決心謀反了!」
張昺頓時神色一凜。
葛長史的聲音繼續說道:「燕王裝瘋,就是想麻痹朝廷,自己背地裡先謀劃準備妥當,先發制人!」
張昺什麼也沒說,動作挺快,兩步並作一步走,徑直衝到書案旁邊。他連坐也來不及,伸手就抓起筆架上的毛筆,右手拿著毛筆在硯台上快速地來回一蘸,左手已攤開一張白紙。
接著房間裡只剩「沙沙沙……」筆毫與宣紙急促的摩|擦聲音。
張昺寫完,將宣紙拿了起來,腦袋緩緩搖擺,嘴裡的氣從右到左吹到紙面上。他吹了幾下,轉頭道:「馬上!八百里加急遞送京師!」
……四天四夜之後,信使在通政使司門口、靠著牆壁就睡著了,他渾身灰土,就像一個寄人籬下的乞丐。
黃子澄已經拿到了急報,馬上向御門快步走去。
天空猛地一閃,一道閃電划過巍峨的奉天門城樓,仿佛一把光劍,要將巨大的城樓劈成兩瓣一樣。黃子澄心事重重,片刻後忽然「喀嘣」一聲巨響,他渾身都是一顫,嚇了一大跳。
黃子澄下意識抬起頭看天,立刻將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在風中根本睜不開眼。天空一片灰暗,大白天,卻仿佛馬上要天黑了一樣。
大風颳得黃子澄身上的袍服貼在皮膚上,他伸手扶住帽子,生怕烏紗帽被吹走、不保了。這風大得很,整個皇城仿佛在搖搖晃晃、幾欲傾倒。
「喀嘣!」又是一聲巨響,粗|暴肆虐的閃電雷鳴毫無風度可言,肆意在天地之間放縱,閃電那奇怪的尾巴猙獰盡露,斯文掃地!
黃子澄剛進御門,頓時豆粒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打下來,在地磚上飛濺,很快空中就籠罩在白茫茫的風雨之中。
他遇見了太監吳忠,在太監的陪同下,入御門覲見。
黃子澄拜見了皇帝,呈上急報。皇帝朱允炆立刻叫人去宣齊泰等大臣覲見,商議急事!外面下著傾盆大雨,但這種時候,就算下刀子,齊泰等也得馬上過來!
黃子澄身上沒被雨水打濕,只是鬢髮很凌亂來不及梳理。等到齊泰進來的時候,齊泰就沒那麼好運氣了,紅色袍服下半截全濕,打傘也遮不住猛烈的雨水。
齊泰照樣先上前行禮。
黃子澄便道:「聖上,事兒成了這樣,臣等謀劃的方略步驟,恐怕得提前開始。」
朱允炆憤怒的聲音道:「燕王真敢!」
或許齊泰的衣服打濕完了,而見黃子澄渾身乾的,有點不平衡。齊泰的臉色十分不悅,轉頭看向黃子澄:「咱們真的準備好征戰了?黃寺卿,見過刀槍戰陣嗎?」
黃子澄道:「或許不至於……」
他說罷,抱拳向上位一拜:「聖上,臣等早就謀劃妥當,如今只消按部就班,將預計好的事兒辦下去便是,無非時機提前了一陣。」
上面的朱允炆發出了一聲不明意義的語氣詞。
黃子澄道:「事不宜遲,燕使鄧庸還在宗人府禮館住著,臣請旨,即刻著禁衛將鄧庸拿下,讓他招供燕王反狀!」
這時齊泰道:「臣以為,暫時可略過此事,先回應北平諸同僚……」
黃子澄皺眉道:「以什麼名義?堂堂大明朝堂、國家社稷,先有大義,後有作為!這些步驟,咱們不是已經商量好了的?」
朱允炆的聲音道:「便依黃寺卿所奏。」他沉默了良久,又道:「你們下去辦吧,放手開始辦!」
正值白晝,御門內也沒掌燈,但此時卻光線昏暗,黑乎乎的,頓時這寬闊大氣的御門,也似乎變得陰森森的了。
……首先被下獄的人就是燕使鄧庸,他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就進了監獄,接著被痛打了一頓。
鄧庸先是大聲喊冤,拼命質問,但沒人告訴他怎麼回事,然後就被堵住了嘴。獄卒只管將他打得遍體鱗傷、半死不活。
黑暗的詔獄中,火光晃動忽明忽暗,一聲聲慘叫在朦朧不清的地方迴蕩。
終於消停了,堵在鄧庸嘴裡的東西也被拔出來,他卻早已無力喊叫。他艱難地抬起頭,吐了一口血水,這時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個紅袍官默默地抓起鄧庸身上的破衣服,在他的右手上擦拭了幾下。然後官兒又抓住他的右拇指,在一個冰涼的盒子裡戳了一下,接著又在一張紙上按了一下。
官兒做完這些瑣事,一言不髮帶著隨行的人,很快又離開了。還是沒有人說話。
毆打鄧庸的獄卒也接著走掉,只剩下鄧庸被鎖在那裡。直到現在,他仍然沒弄清……
究竟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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