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春色 第七百七十一章 戲裡戲外

    在這樣的好時節,春耕已經過去、夏忙還未到來,天氣暖和陽光明媚。為天下榜樣的皇帝皇后,此時偶爾來到漢王舊府、有個閒暇,並不為過。

    皇室家眷們在後園子裡玩耍了一陣,又來到了戲樓。只待飲茶休息一陣,便能欣賞教坊司準備的戲曲了。

    朱高煦也過來了,他正與郭薇在一間上房裡坐著;妃嬪們也在戲樓的其它房間,有人侍候著。可是朱高煦有點走神,忍不住猶自尋思著、先前陳仙真和阮景異的事。

    兩人坐在太師椅上,隔著一張小小的木茶几;而太監曹福已經回來了,另外侍立的太監還有黃狗。

    這時郭薇小心地輕聲問道:「聽說安南人陳仙真又到了京師,她惹聖上不高興了?」

    朱高煦回過神來,轉頭看向郭薇。

    郭薇似乎對此事有些關切,但又表現得毫無責備之意。畢竟按照皇室的道德,皇帝需要廣施恩露、皇嗣昌盛,而皇后不能善妒。若以後世的情感忠貞,套用現在的規則,那是完全說不通的。

    「朕下了旨,把她送去鳳陽。」朱高煦道,「本來不想讓她受困於此,想給她自由,結果她又跑了回來。」

    「啊?」郭薇頓時一臉不解與詫異。

    朱高煦看了一眼牆邊點著的一根香,按照安排,大伙兒要休息兩根香的時間,才到大廳里去看戲。於是朱高煦便把陳仙真與阮景異的事,從頭到尾大致說了一遍。

    良久之後他說完了,心頭的戾氣也彌散開來,便又不禁說道:「陳仙真想謀刺朕、或是有別的不軌企圖,但她不是最可恨的人,最讓朕憤恨的人,是黎利!」

    郭薇道:「聖上認為,黎利是幕後指使者?」

    朱高煦道:「多半是他。現在安南國的叛賊餘孽,大多都只想保命,唯有黎利還在積極活動。」

    他想起了甚麼,馬上又回顧左右道:「此事沒有證據,你們都不能坐實陳仙真的企圖。否則此事的後果會擴大,毫無益處。」

    兩個太監忙抱拳道:「奴婢等遵旨。」

    郭薇輕輕側頭,一副認真想事情的模樣,她又問:「臣妾不明白的是,陳仙真為甚麼要聽命於黎利,她為甚麼要做這樣的事啊?」

    朱高煦沉吟片刻,說道:「她長期受困於一種心理陷阱,有自毀傾-向。因為想擺脫世俗的輿論譴責,所以又想做安南人的英烈義士,以得到一種人格上的自我救贖。」朱高煦說到這裡,又加了一句,「不過這些,都只是我猜的。」

    郭薇十分無辜地看著朱高煦,哭喪著臉道:「臣妾完全不明白。」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說道:「薇兒這樣挺好的,沒有那般糾葛的痛苦,性情寬和平靜,也能讓身邊的人輕鬆愜意。人生就幾十年,何苦與自己過不去?」

    郭薇卻執拗地說道:「可聖上能告訴我,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嗎?」

    朱高煦尋思了一會兒,耐心道:「阮景異覺得他一顆赤心被捅了一刀,但他用一種自我犧牲的代價、實際對陳仙真造成了『情感綁架』和『道德綁架』。」

    郭薇的眼睛很明亮清澈,她十分認真地聽著朱高煦解釋。

    朱高煦見狀便繼續道:「簡單地說,阮景異曾為了救她的性命,把自己的爹也害死了。如此嚴重的付出,而且當時風波很大,知道此事的安南貴族應該不少;陳仙真還能償還阮景異麼?」

    郭薇皺眉道:「阮景異對她那麼好,她不該感動感恩嗎?」

    朱高煦搖頭道:「如果這只是童話……如果其它的一切都很完美,說不定倆人會有好結果。但是,陳仙真似乎完全不喜歡那個人,起初好像很厭惡他的相貌、舉止、性情、品行、身份;卻因此非得與他糾纏一世、受他控制,而陳仙真又很傲氣,你說她能好受麼?」

    郭薇若有所思地輕輕點頭。

    朱高煦接著道:「若是阮景異再每天苦大仇深,痛苦陰鬱;那陳仙真就會有罪惡感、以及極大的愧疚。阮景異似乎從小性格便鬱鬱寡歡,朕也不太清楚怎麼回事;總之他把自己的苦難,責任轉嫁到了陳仙真頭上,卻並不自知。」

    他停頓了一下,慢慢說道:「而安南國的文化、道德,深受中原的影響,所以名聲應該也很重要。這事兒便不只是他們倆人的事了,陳仙真作為陳氏宗室,世俗也會對她的道德、進行評價論斷。

    時間一長,陳仙真長期不斷地受到壓力、負擔,以及情感索取。她在內疚中,產生怨恨,甚至仇恨,便不是很奇怪的事。」


    「臣妾好像有點明白了,聖上說得有道理。」郭薇點頭道,「要不是聖上說起來,臣妾便完全想不到。您真是明察秋毫,怎能看透人的內心?」

    朱高煦苦笑了一下,一股心酸冒進了心頭。

    若非他也嘗到過愧疚與罪惡感,又怎能理解此類感受?當年他的錯更徹底,因為賭-博幾乎弄得家破人亡,這責任完全無法推卸,鐵板釘釘是他的罪;面對內心的愧疚,以及家人的指責,他怎麼也找不到、哪怕歪理來原諒自己。

    他當然無從解釋這一切,只能說:「全都是我猜的,不一定對。」

    郭薇卻一副深信不疑的神情:「臣妾覺得,真的就是這麼回事呢。」

    朱高煦嘆了一口氣道:「照這樣的理解,一切猜測就能自恰了。陳仙真一面想自-毀,一面又想在靈魂上自救。她若是為了國家捨身,安南國歷史上的『二征夫人』就是她的榜樣,所有人的道德指責、便也不存在了。」

    他想了想又道:「陳仙真聽說阮景異沒死,上來就想借朕之手、除掉阮景異,原因可能一是怕阮景異投降後出賣她,讓她無法取得朕的信任,畢竟阮景異很了解她是甚麼人;二是純粹因為仇恨,想阮景異與她同歸於盡。」

    朱高煦說到這裡,神情一變:「陳仙真家已失去一切,她想做這件事,背後若無一個勢力支持、恐怕連東關城的都督府也去不了。這件事裡,最不無辜、最壞的人,罪魁禍首應該就是黎利!此人作為朕的敵人,一點風度也沒有,簡直是毫無底線不擇手段!」

    郭薇好言勸道:「聖上息怒,別為了個壞人,氣壞了龍體。」

    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氣,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此人在安南國的聲望不斷升高,有很多人投靠、尊崇他。或許他是安南國的英豪,但敵之英豪、便是我之仇寇,朕一定要想辦法除掉他。」

    他說罷,轉頭看到郭薇,這才有點歉意地說道:「朕不該把煩惱帶給你的。」

    郭薇溫柔地笑了笑,又搖了一下頭。

    朱高煦道:「太祖定下後宮不得干政的祖制,薇兒沒有掌握國家大權,便不必為這些軍國之事煩惱。若是你對現在的生活還算比較滿意,朕便很高興了。」

    郭薇道:「臣妾得皇后尊榮,自當輔佐聖上內事,為聖上分憂,為天下婦人之表率。」

    朱高煦看了一眼只剩很短的殘香,這已經是第二支。他便雙手一拍大腿,人站了起來,說道:「咱們去聽戲罷。」

    二人走前面,太監們跟隨在後。朱高煦走到門口時,忽然想起了胡濙的理想:只要世人少一些痛苦,在饑荒的年份不至於餓-死荒野,豐收的年份溫飽勉強能維持。

    此時此刻,朱高煦忽然覺得胡濙的「減少痛苦」的政-治理想,似乎也並不容易。

    大廳里的戲台子上,教坊司的樂工已經準備好。戲台對面擺著一些椅子、几案,正中間的位置給朱高煦與郭薇留著的。沐蓁、妙錦、姚姬等一眾妃嬪,都紛紛起身屈膝執禮。郭薇是名正言順的皇后,地位是服眾的,加上郭薇平時也沒排擠大伙兒,所以美人們都投來了微笑。

    郭薇招呼道:「你們坐罷,今日便是圖個樂子。」

    她又招手道:「瞻壑,到母后這裡來。」

    朱高煦一時興起,忽然看向杜千蕊道:「要不淑妃先給咱們唱幾段,寧王譜的《牡丹亭》。」

    杜千蕊起身,低頭看著自己的淺紅襦裙,說道:「臣妾都沒有準備呢。」

    朱高煦微笑道:「今日反正沒有外人,沒事。」

    杜千蕊有點不好意思地屈膝道:「臣妾遵旨。」

    內宮監太監黃狗,急忙小跑著到台子邊上,低聲吆喝道:「《牡丹亭》,準備好樂器。」

    杜千蕊端莊地走向戲台,走了一段路,又轉身對朱高煦道:「臣妾許久沒練習,可得嫌丑了。」

    朱高煦隨口道:「我反正不太精通,只是覺得聽戲是高雅的節目罷了。」

    頓時周圍一陣笑聲,杜千蕊臉頰微紅:「聖上真會開玩笑。」

    這時朱高煦才醒悟過來,在這個時代,戲曲真的是大眾節目、最俗的娛樂方式之一。

    高雅的東西、似乎只是已經被淘汰的舊物罷了。畢竟不接地氣,才顯得高雅有文化;但文化與人息息相關,若曾經完全沒有人氣的東西、又不能稱作文化。



第七百七十一章 戲裡戲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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