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日,大戰早已結束,不過前方的明軍步騎分路追擊、仍在繼續。盛庸率眾向東邊的大路進發,路上已見不到任何廝殺的動靜。
空中再度下起了雨,雨水在風中斜飛,讓平原上的景象也變得朦朦朧朧。早上那場雨之後,這是今日第二次下雨了。
「天不助日本國。」盛庸仰頭感受著雨點,神情有點複雜地感嘆了一句。
通常交戰的軍隊,都不願意在雨天開戰。各式火器淋了雨,當然無法點火發射;即便是弓弩沾了雨使用,也會脫膠損壞。加上地面會因為雨天而泥濘、造成行軍調動困難,因此大戰往往總是選擇于晴天。
但像明軍和日軍這樣的軍隊差異,情況便有所不同。明軍顯然不願意放棄火力優勢、被迫肉搏,日軍則本來就沒有火器。下雨天氣,會對明軍遠程火器造成不利因素;交戰雙方,一方的不利便是另一方的有利。
盛庸故此一嘆。古代孫臏提出的天時地利人和的思想,在如今的戰場上依舊有效。
一路上的土路泥濘里、稻田裡、荒地上,四處可見屍首;狼藉棄於沿途的屍體、仿佛在博多灣的整個平原上連綿不絕。明軍數十里的追殺,造成的傷亡,必定比戰場上多得多。
潮濕的空氣中,瀰漫著複雜而奇怪的氣味,一夜之後的屍體、大多都已經能看到屍斑了。這片日本國的富庶膏腴地區之一,此時仿佛剛剛經歷了瘟疫、或是饑荒,場面非常蕭瑟可怕。
這便是勝利之後留下的痕跡,盛庸倒也習以為常。
雨越下越大,朦朧的空中,一座小村莊出現在了視線內。有部將建議道:「大帥可去村中避雨,待雨停之後再趕路。」
隨行的兵部侍郎裴友貞卻道:「先前有人稟報,前方已設置了一座大營,大帥不如到了軍營再圖修整。」
中軍得到過消息,日軍事先在一些村鎮裡藏匿了奸細刺|客,裴友貞的提醒十分委婉。盛庸便道:「裴侍郎言之有理,便依此議。」
眾人繼續在泥濘中騎馬趕路。人們的身上無不濺了一身泥污,終於在中午之間到達了軍營。
盛庸到了地方不久,很快西邊有人找到了駐地,稟報了缽伏山北的情況。
昨日旁晚,缽伏山北部防壘的日軍向西進軍,攻擊了明軍在登岸海邊的大營;日軍當然沒能攻破大營,很像是虛張聲勢,退得很快。
今日早上,明軍東線軍隊一部,占領了缽伏山北部防壘、下山門等地,繼續向西增援攻擊。將士們卻發現日軍不堪一擊,大多投降了,一部分逃進了缽伏山中。審訊俘虜才得知,大內家的家督大內盛見、帶著一群武士連夜向南騎馬跑了,留下大多足輕沒有軍官,自然毫無戰心一觸即潰。
盛庸在軍營中,迅速又下達了幾道軍令。明軍前線追擊的人馬,越過了粕屋郡城寨的軍隊後撤。調兵打掃戰場,搜尋明軍傷兵和陣亡屍體。派人在四面召集日本村民,將日軍死屍掩埋,避免腐爛出現瘟疫。
中軍大帳內,盛庸叫侍衛擺上了紙墨等物,開始斟酌字句,親筆寫捷報奏章。
但盛庸還沒寫完,大帳內便陸續來了不少武將,柳升也來了。接著侯海、裴友貞等文官,周全等宦官也聚集到了這裡。唯有平安未到,估計還在前線追擊敵軍。
「日軍不堪一擊。」終於有個武將忍不住開始說話,「俺軍可重新上船,從關門海峽東進,在難波京下船、直逼京都。捉了那個啥天皇、幕府將軍回京獻俘。」
盛庸看了那武將一眼,一時沒有吭聲。盛庸已經是國公了,而大明朝不可能有活著的異姓王,他當然沒必要貪功,只想切實執行皇帝的意志。但麾下的武將們卻很在意軍功,盛庸便不能明說軍功無用。
「然後哩?」盛庸開口道。
部將愣了一下:「然後進京獻俘領賞。」
盛庸道:「本將是說之後的事情。咱們打完回去獻俘了,日本國的地盤該如此處置。朝廷花了那麼多軍費,幹嗎來的?」
部將似乎沒想過那麼遠的事,一時說不出話來。
盛庸又道:「九州島周圍還有大大小小的大名,博多灣要不要留守官軍兵馬?兵無定勢,只要打仗就有各種變數,我軍水陸長驅直入、拉長戰線和糧道,卻並不能保證速勝。即便攻陷了京都,日本國的權貴必定還會往東後撤;那麼京都又得留守兵馬。」
另一個將領道:「我軍立足於博多灣,請大帥派人回京,請朝廷增調援軍。」
盛庸搖頭道:「日本國不比安南國小,大明想僅靠武力占領日本國諸島,沒有二十萬人以上、並耗費糜大設立大量驛站屯堡,恐怕難以辦到。」
「大帥英明!」說話的人是裴友貞,先贊了盛庸一句。裴友貞接著說道:「駐紮日本國的兵馬一多,只能從當地徵用各種用度、發生欺|壓強奪等事,極可能激起當地人的怨恨;積怨日久,便會釀成之後的大小平叛戰事。這樣的景況,曾在安南國多次發生。而朝廷承擔軍費之後,卻無利可圖,不然朝廷還能把占領地的稻米運回京師?」
裴友貞道:「如此局面,與朝廷新政不符。我朝曾徹底占領了安南國,如今也主動撤銷了交趾布政使司,還政於陳氏,正是朝廷施行新政的緣故。為今之計,盛大帥應參照安南國之例,部署日本國事宜。」
遣日本國正使太監周全,立刻附議道:「咱家認為,這應該也是聖上的意思。」
文官侯海也面向盛庸,輕輕點了一下頭。
侯海想了想,不動聲色地提議道:「要不,現在再嘗試議和?」
一員武將立刻沒好氣地說道:「反正死的都是文官,讀書人是真不怕死哩?」
侯海看著那武將搖了搖頭,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這回可不同。日軍主力大敗,折損過半,京都岌岌可危,日本人還敢殺使節?他們莫非長了豬腦子!
本官認為,越是富貴的日本人,必定越想保住已有的一切。日本國那些天皇、幕府將軍們,在京都近左、該有多少宅邸良田商鋪產業?咱們可以威脅進攻京都,但又不能貿然動手,這樣才能形成要挾之勢。」
裴友貞道:「下官附議。眼下我軍應暫且休戰,設法聯絡日本國當權者。嘗試以最小的代價,得到石見國、博多灣的掌控之權。關乎日本國治理之事,實非簡單容易,須得從長計議。」
太監周全道:「先弄到銀子再說。」
侯海和裴友貞一起側目,不禁對這個閹人露出了佩服的眼光,周全的一句話著實精練。
好一會兒都沒吭聲的盛庸,這時開口道:「要是搞砸了聖上的大事,諸位莫說請功,不被治罪便得謝恩了!」
柳升抱拳道:「請大帥決策。」武將們聽罷,紛紛附和。
盛庸回顧左右,對大帳內的明軍高層各色人等的訴求,已是心中有數。他鎮定地說道:「我軍目前應穩固博多灣的大本營,修建堡壘、碼頭,並設法與日本國權貴聯絡。至於長遠之計,應等待奏章送往朝廷之後,由朝廷決策。
本將的王命之中,有便宜行事之權。當此之時,日本國京都如果願意退讓求和,咱們應先擬出一些條件。
廢除日本國不合禮法的天皇稱號,當權的幕府將軍應向大明稱臣、受封日本國王。既確立君臣上下關係,整個日本國、法禮上便屬於大明的藩國。
我朝在博多灣設立日本都督府、擁有『使城』,便合乎禮法,日本國王亦可兼領都督府都督一職;同時日本國應將石見國、出雲國交由大明朝廷治理,由朝廷指定守護大名。只要日本國答應簽訂條約,那麼兩國便可議和,明軍也不再攻打京都地區。」
太監周全一副皺眉思量的神態:「日本人會答應這些條件麼?」
盛庸道:「試試再說。」
周全問道:「如果他們將來反悔怎麼辦?」
盛庸立刻回應道:「那便等日本國反悔時、再權衡處置;白紙黑字當眾籤押的條約,我朝先站住了道理。對了,大內氏目前處境堪危,咱們可以與俘虜的大內家武士談談,聯絡大內盛見。」
這時侯海問道:「大帥提及出雲國,何故?」
盛庸看了他一眼:「據說石見國多山,離博多灣也太遠了。將來開採銀礦、駐軍,糧食就從出雲國運調,出雲國那邊農田多。」
侯海恍然道:「原來如此,下官受教。」
大帳內安靜了一會兒,人們似乎明白過來、盛庸早已有定策;議事或許只是走過場,並安撫眾人。否則盛庸臨時怎麼會想到,開礦運糧這種旁枝細節?
人們紛紛執禮,拜道:「謹遵大帥成命。」
盛庸提起了毛筆,抬頭道:「本將寫完奏章之後,再給諸位觀閱。若無別事,奏章應儘快從朝鮮國以快馬送往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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