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坐在東暖閣的椅子上,良久沒有吭聲、也沒有干任何事,只是呆坐在那裡磨蹭時間。在真臘國被殺的使團成員,讓他的心情有點差。
大明朝的官吏將士,每天都在死亡,大多時候對於朱高煦來說、只是紙面上的一個數字而已。但一些人是為了實施朱高煦的決策而死,便會讓他多少有點難以釋懷。
他此時還想起了錢習禮的家眷,以及他們抬著棺材在洪武門外哭鬧的場景。好像那些官吏,正是朱高煦送他們去受死的。
朱高煦心頭還很惱怒,怒火在胸中簡直無法發-泄!他覺得自己的威嚴受到了極大的蔑視。此刻唯有盡力克制自己,他才能避免因惱怒的情緒、而影響大略決策。
想來他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很高的人,總想將事情做得完美。不過,往往仍舊是事與願違。
今早的失誤,也讓朱高煦耿耿於懷。他不該指使劉鳴出頭,最好的人選、其實是剛回京不久的侯海。侯海作為漢王舊府的心腹嫡系,根本不用理會夏元吉等老臣,也更不容易激起大臣們的反感。
現在好了,劉鳴正在一步步走向被士林排擠的境地。
朱高煦忽然轉頭回顧左右,只見太監王景弘正在默默地觀察著自己。王景弘見到朱高煦的動作,臉上掠過一絲慌色,腰彎得更低了。
朱高煦輕輕招了一下手。
王景弘急忙上前,俯首靠攏朱高煦。朱高煦湊近了,悄悄吩咐了幾句。
「是。」「皇爺放心,奴婢必定辦妥。」王景弘不斷點頭哈腰。
……乾清宮東暖閣的御前議事,已經結束了,大臣們陸續從斜廊上離開。走在人群最後面的,乃文官劉鳴與海軍武將唐敬。
倆人的官職並不低,一個四品文官、一個三品武官。但進入後宮區域議事的官員,動不動就是位列九卿、公侯勛貴,他們兩人便顯得地位低微。
士林中聚會,偶有某人會用不經意的口氣提起、他曾在斜廊上與誰說過甚麼話;那種時候,所有士人都會肅然起敬。當然重點不是講述的事情本身,而是「斜廊」這個地方,一般人見識不到。
劉鳴便忍不住回過頭,再次看了一眼、剛剛走過的這條廊道。
心裡話、他有點失望,那不過是一條古樸而普通的走廊。既無金光閃閃的奢華,也無甚麼特別的地方,它甚至顯得有些陳舊。蕪頂上的漆畫已有些褪色了,地面的磚石也磨損明顯。
倒是廊屋外面的小院裡,一叢薔薇花開得正艷,桃紅色的團花似錦,輕風中送來一陣陣愜意的芬芳。
大家都走出了乾清門。這時候相隔不遠的唐敬,主動走了上來,拱手道:「陳兄弟的事,十分抱歉。」
唐敬是一個身材不高的精壯漢子,臉上有海風和日曬的痕跡,皮膚泛黑。他提到的「陳兄弟」,乃劉鳴的表弟陳漳。劉鳴託了關係,讓陳漳充入了南下的使團成員,走的就是唐敬的路子。
提到死在真臘國的陳漳,劉鳴一時間心情非常複雜。
但劉鳴讀書明理,書也不是白讀的,根本不用多想、便明白其中的干係。唐敬賣了個人情,卻與陳漳之死毫無關係;何況唐敬並未在南下的船隊裡,顯然不是唐敬安排了陳漳去真臘國。
劉鳴立刻回應道:「唐將軍為何要抱歉?」
唐敬聽罷,改口說道:「那便請劉提舉節哀。」
劉鳴故作淡然道:「路是他自己選的,沒有人逼他。出海、出使外藩的危險都很大,表弟事先就知道,哪能怪別人?」
唐敬的黑臉上表情放鬆了不少,說道:「本將在聖上跟前進言,真臘國慘事、其王室脫不了干係,確實是秉公直言。」
劉鳴點了點頭。
唐敬又道:「回京報信的弟兄里,有我的舊部,我與他見過一面。真臘國交還的屍首中、沒找到朝廷國書,另外仵作驗屍發現,罹難的漢人與安南人,死前遭受過折磨拷打,好幾個人的肺部有積水,種種跡象都不像盜賊所為。
我還專門問過有關陳漳的屍身狀況。陳兄弟身上有勒痕,大概是先被綁住倒掛、遭受過水刑;然後經歷過長時間看押,因食物缺乏,瘦得幾乎皮包骨頭了。死後才被斬-首,腦袋一度被收屍的弟兄弄錯……」
劉鳴剛才表面上還很淡然,聽到唐敬的描述、神情便有點維持不住了。但這也不能怪唐敬,畢竟陳漳只是劉鳴的表弟。
唐敬終於察覺了劉鳴的異樣,便問道:「劉提舉與陳兄弟親近嗎?」
劉鳴道:「兒時親近,因為他(陳漳)的生母去世得早,曾被送到我家撫養過,兒時有幾年時間同住一室。」
唐敬有些懊悔道:「原來如此,我剛才多嘴了。」
劉鳴與唐敬的交情並不深,只是因為在安南國時、曾經有過公事上的來往。但劉鳴說的只是私事,也不必太過小心;又正好談起了表弟,他便忍不住多說了一些話。
「此事與唐將軍無關,最該感到抱歉的是我。」劉鳴皺眉道,「一來愧對舅舅,不好交代,怕要被親戚怪罪了。二來我自己『良知』不安,乃因陳家表弟一心想出使外邦立功,確實受了我的影響。」
劉鳴稍作停頓,接著說道:「表弟從小很佩服我、常以我為榜,可是讀書天分確實差了點,他考過童生之後,怎麼也考不上生員。他為人熱情好客、好面子,卻在寒窗下不太坐得住,或許真的不該蹉跎光陰去科舉。近些年我出使安南國、日本國,他似乎因此找到了出人頭地的路子……唉!」
唐敬急忙勸說了兩句。
劉鳴卻有點收不住情緒,不禁嘆了一口氣:「想來表弟確實沒過幾天好日子,兒時最苦。如今好不容易家境有所改觀,也沒幹過甚麼壞事,下場卻如此之慘。誰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唐敬也聽得一陣唏噓,勸說劉鳴節哀順變,接著又當場便拍著胸脯道:「本將若受命南下,定為劉提舉的舅表報仇雪恨!」
劉鳴看了一眼前面的同僚,急忙沉住氣,說道:「人各有其命,公私亦分輕重。我等切不可因私仇,而誤導朝政大局。」
唐敬也回過了神,抱拳道:「劉提舉言之有理。」
剛才提到往事,劉鳴也想起了兒時的經歷。繼父、母親脾氣都不好,管束很嚴厲。舊事就像是心魔,讓他總是忍不住、想要討好長輩或上位者。
於是今早聖上授意他的主張,他答應得很痛快,根本無法婉拒聖上。或許在他的內心深處,只是下意識地想讓聖上滿意罷了。
劉鳴陷入沉默,這時他才真正意識到:萬一今日主張的方略出了甚麼事,那自己必定責無旁貸,恐怕要背黑鍋。
他是為聖上背鍋,出了事應該能得到聖上的庇護。不過他的心裡,還是有點不安起來。
唐將軍的聲音驚醒了劉鳴,「劉提舉是要去刑部衙門嗎?」
「對,對。」劉鳴忙回應道。
唐敬看了一眼東邊的文樓方向。
劉鳴道:「只有刑部衙門在太平門那邊,我走東安門出皇城更近,得告辭了。」
唐敬抱拳道:「本將要回五軍都督上值,在南邊的千步廊。劉提舉,後會有期。」
劉鳴道別後,很快走到了文樓,遇到了個守門的宦官。於是相互寒暄了兩句,宦官送劉鳴出宮。
這個宦官與劉鳴不熟,也沒多少話說。劉鳴沉默著,腦子裡便開始不斷地出現、有關表弟屍首的畫面,完全克制不住。骨瘦如柴、肺腑積水、身首異處,那意象就像無法驅散的幽靈一般,縈繞在他的心頭。
剛出文樓,身後便傳來了一聲很尖的呼喚:「劉提舉,劉提舉請留步。」
劉鳴扭頭一看,原來是司禮監少監之一的王景弘。司禮監那幾個閹人都是大太監,在宮外也多次擔當要職。劉鳴立刻轉身作揖。
王景弘抱著拂塵道:「咱家送劉提舉。」
旁邊彎腰作拜的宦官便道:「王公公,那小的便先回文樓啦。」
王景弘揮了一下手了事,與劉鳴一前一後往文華門那邊走。
過了一會兒,王景弘才回頭道:「對了,劉提舉今日在東暖閣說的話,應該是一時興起罷?」
劉鳴愣了一下,沉住氣不置可否。
王景弘又道:「守御司左使會以奏章的樣式,正式向朝廷上奏方略。劉提舉便不用管這事兒了。」
劉鳴想了想問道:「侯使君?」
王景弘點頭道:「侯左使已經走了,剛才東暖閣里除了幾個宮女,只有咱家在皇爺身邊。」
劉鳴恍然作揖道:「下官明白了。」
王景弘露出欣慰的笑容,點頭時面有讚許之色。
劉鳴頓時心有感動,忙道:「未曾想到,臣區區一個四品官,聖上竟如此悉心照顧。」
王景弘道:「皇爺對賢能之臣,一向都很好哩。」
劉鳴站定,望著西北乾清宮方向,拱手一拜。那邊無數的重檐、阻擋了視線,巍峨壯闊的宮闕,仿佛正在無聲地凝視著磚地上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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