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春色 第八百八十九章 檣櫓灰飛煙滅

    海灣里的水域十分寬廣。聯軍大陣的縱深與後方的戰船,都已轉向西南,向西貢灣的出口方向撤退。

    明軍的寶船、艋沖戰艦成兩列縱隊,穿梭在敵軍大陣之中;兩軍保持著同樣的航向,速度差距不大。兩條長龍般的白煙,將明軍的艦隊清楚地區別開來。

    水面上的炮聲幾乎沒停過,遠近的戰船陸續在放炮。晴朗的海天之間,仿佛籠罩在雷聲之中。風中夾雜著鼓號聲、人聲鼎沸的嘈雜。

    聯軍的大多戰船,都在逃避明軍的攻擊;因此發生炮擊的地方,多半是明軍主動靠攏。於是明軍戰艦,多半選擇在左舷開炮,這個方向大致處於敵船的上風位置,滾滾硝煙會吹響敵船、影響對方的視線。

    主帥陳瑄的座艦下面,船艙里的人聲喧鬧驟然降低了。軍士們檢查著手裡的火種,都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等待著。

    一員武將用手在船壁上扶住,彎腰將臉湊在木孔旁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外面緩緩出現的敵船。他頭也不回地抬起手臂道:「穩住……準備,點!」

    船艙里的硝煙味驟然刺|鼻,引藥線發出「吱吱吱」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震耳欲聾的炮響轟鳴開來。船體搖晃著,蹲在地上捂著耳朵的將士們震得東倒西歪。重達三四千斤的「天」字號漢王炮,巨大的後坐力拉扯得鐵鏈「嘩啦」巨響,厚重的木地板幾欲撕裂。硝煙籠罩在左舷,白茫茫一片。

    上面的方木孔里傳來了一聲大喊:「立刻裝|藥!」

    「清掃火星,立刻裝藥。」船艙里的武將重複了一遍。他既在回應上面的軍令,也在下令周圍的將士。

    多門重炮的齊|射有反衝力,甚至在剎那間稍微改變了寶船的航向,但寶船側對著那艘敵船,仍在以斜線不斷靠近。

    甲板上的武將舉起了雁翎刀,指著左舷方向,大喊道:「放!」

    一排架在船舷射|孔上的春寒重銃「噼里啪啦」地炸響開來,一片白煙衝出船舷。其間還夾雜著幾聲炮響,那是甲板上的盞口銃跟著放炮。

    身穿青色海軍軍服、頭戴寬檐鐵帽的明軍軍士們,迅速扛起火銃離開了船舷。第二排衣甲整齊的士卒,齊步走到了射孔後面,一起把重型春寒銃放平、架到射孔上。

    鉛彈幾輪瘋狂橫飛之後,巨艦漸漸地駛離了附近這條敵船。白色硝煙逐漸消散,人們便能看到、那舢板敵船上一片狼藉,其帆布上全是小孔,船體也隱約有些傾斜了。

    而在那艘敵船的東邊,另一艘船正燃燒著熊熊大火、濃煙滾滾,飄在水面上慢慢下沉。

    海面上星星點點有很多腦袋,都是跳進水裡的滿刺加人和真臘人,空氣里一片叫嚷呼救。敵軍小卒大多沒有盔甲,反倒活命了,而那些有身份的披甲將領,恐怕已經如石頭落水沉進了海里。

    甲板上邊的二樓官廳里,有個文官正在奮筆疾書,現場描述海戰的情形。他的文章最前面有兩行字:武德四年十月二十七未時,西貢灣,東北曉風,浪低、天晴。

    文官埋頭寫了一會兒,忽然地板再度劇烈震動起來、船體明顯在搖晃,轟鳴的炮聲讓人頭昏目眩。周圍「稀里嘩啦」一陣響動,木屋裡細碎的雜物在到處亂撞。桌案上的硯台跳動了幾下,然後便向邊緣滑出去。文官眼疾手快,急忙伸手按住硯台,又拿起抹布趕緊清理木案上的墨汁。

    船樓最上層是指揮樓,欄杆後面站著的紅袍大員,正是海軍主帥陳瑄。

    陳瑄可不像手下的衛指揮使唐敬那般、能身先士卒與將士們一起奮戰;陳瑄其實連舵也不會掌。他沒穿武服和盔甲,仍然穿著官服,看起來四平八穩官相十足。

    年已四十好幾歲的陳瑄,保養得相當好,皮膚養得很平整。他的一張大臉十分方正,身材是高大魁梧身寬體胖,加上腰間的寬帶,讓他的肚子好像已有點挺著了。太祖皇帝在的時候,他還是挺勇猛賣命的,而且也挺有才能,累功升上了高官;太祖駕崩之後,他就開始放鬆自己,準備享福了,不料以前積攢的聲名、很快就墮落到谷底。

    陳瑄這次打算好好出力,但多年身在高位,錦衣玉食的生活習慣、一時半會改不回去。他的做派還是原來的樣子。火炮的硝煙騰到指揮樓時,陳瑄掏出了手帕輕輕掩住了口鼻。

    養尊處優喜歡享受的大員,身邊必定需要幾個拍須溜馬的下屬,這樣才能在精神上隨時保持愉悅。陳瑄同樣還沒改掉這個毛病。

    部將們觀望了一陣海上的景觀,便有人開始說叨起來:「大帥料事如神,真乃孔明在世。此役之威,大帥名望必響徹四海。」

    陳瑄故作謙遜道:「如若光是等候在這裡,賊軍可能不會上當。左副將軍朱真,在同奈河那邊辦得不錯,幾千人愣是搞出了兩萬人的陣仗。賊軍以為咱們的人馬都上岸了哩,否則哪有膽子上來送死?」

    立刻有人附和道:「聽說朱將軍修建了軍營數十座,在營中大張旗鼓。最妙的是假借點藥驅蚊,把軍營周圍弄得煙霧沉沉,讓敵軍難以探聽虛實。那蚊煙是真的蚊煙,當地人一聞氣味便知,遂讓賊將不再生疑。」


    剛才吹捧陳瑄的部將,急忙說道:「仍因大帥部署得當,有錦囊妙計。」他頓了頓又降低了聲音,小聲道,「末將聽說朱真原先在管漕運,壓根沒打過像樣的仗。」

    另外幾個人立刻知趣地附和道:「還是仰仗陳大帥運籌帷幄。」

    陳瑄想了想道:「此役得逞,朱真有大功,誰也不能說不是。」

    大伙兒便立刻改口,開始稱讚陳大帥的道德,甚麼心胸似海、不貪功云云。

    陳瑄接著說道:「決策與部署,乃王公公率中軍眾文武議定,本帥當然不敢獨貪大功。」

    這讓有意恭維他的人們十分難堪,但陳瑄在這個位置上、只圖自己痛快,無須理會大伙兒的心意。怎麼把話說得好,那便是別人的事了。

    談論之間,忽然炮聲轟鳴,船樓震動。眾人這才暫且住口。

    待重炮齊|射之後,又是火銃噼里啪啦直響。不過以漢王大炮的裝填速度,剛才那種嚇人的陣仗、一時半會兒不會再出現了。

    陳瑄便又露出自嘲的神態,開口道:「關鍵是聖上英明神武,一般人真不敢用本帥哩。」

    這下大家無話可說了,總不能說皇帝的不是。不過先前吹捧最多的那個部將,又找到了話說:「陳大帥談笑風生之間,檣櫓灰飛煙滅,真乃大明名將之風。」

    「哈哈!」陳瑄終於開懷爽朗地笑出了聲。他翹首而立,觀望著白煙滾滾、炮聲隆隆的宏大戰場,正是意氣風發、躊躇滿志,曾經多少年沒能如此痛快過了。

    西貢之役在海面的步驟,其實最關鍵的是前期、要引敵軍進入伏擊範圍;待計謀得逞之後,戰役的本身已無多大困難。

    陳瑄長長地吁出一口氣,轉頭感受著涼爽的海風,感概道:「這季風也很恰當,天助大明啊。」

    眾人紛紛高興地附和感概。

    海戰持續的時間非常長。剛開始官軍順風突擊,進展還算快的;後來等敵軍剩下的船隻都轉向撤退了,官軍追擊的進展就變得越來越慢。因為彼此都是順風,官軍的寶船很重,速度不見得有啥優勢。

    艦隊早已追逐出了西貢灣,經過了同奈河口。兩軍沿著海岸線的水域,大戰到湄公河口,太陽已經漸漸向海平面靠近。

    這時,剩下的敵軍還在往南邊逃跑。他們當然不管天黑,一門心思要擺脫官軍艦隊。

    陳瑄下令全軍停止追擊,結束海戰。中軍寶船上開始鳴金,淺色的幾種旗幟掛上了船樓上的繩索。附近的戰艦得到了中軍的訊息,也跟著發出了停兵的信號。

    接著船隊開始陸續調轉方向,各隊按照事先部署的方略,向湄公河口、前江江口改變航向。

    陳瑄轉頭詢問身邊的將士隨從:「是否已派船隻前往兩條河口待命?到時候要是沒有燈火,天黑了咱們可找不到地方。」

    一個部屬抱拳道:「回大帥,已照軍令辦妥。」

    先前吹捧陳瑄的武將們,卻開始反對和勸阻陳瑄。說好聽的話時、大伙兒反正不用承擔任何後果,但真正辦事了,他們也會有自己的見解。

    有武將勸誡道:「咱們對湄公河、前江的水深不熟,夜裡貿然前往,怕遇到水淺的地方托底、損壞船隻。」

    陳瑄卻瞪眼道:「那又怎樣?咱們不連夜趕路,敢情要等海戰的消息、傳到路上的賊軍軍營嗎?打仗就有折損,這不是怠誤戰機的理由。」

    武將道:「即便官軍連夜趕路,可能也來不及了。」

    陳瑄哼了一聲道:「你看見賊軍船上有馬匹嗎?他們若是情急之下找不到馬匹,步行趕路去報信,怕不一定有咱們的船快。下令全軍各隊照先期部署,即刻出動、不得有誤,違令者斬!」

    眾將只好紛紛抱拳道:「末將等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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