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十月有些涼,一場暴雨襲來清洗大地,卻也將各處角落的污垢都清理了出來。位於城南的一處臨時營地里,陳永福背著雙手,站立於此,北望皇城,久久無言。
大明的十月一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日子尋常過,各人似乎也依舊是尋常的人生軌跡。但若是將這樣的尋常添上戰爭的恐怖,那就是尋常地祈求自己能熬過去這一段。
戰爭對於崇禎年紀的大明百姓而言實在是有些太多了,尤其是京師的百姓,更是覺得仿佛沒有哪年少過。建州的韃子替換了蒙古的韃子頻繁入寇,卻是比蒙古的韃子更加厲害,兵鋒突破遼東,無數次直指京師。而這一回,京師卻再也沒有雲集天下,強大無比的勤王之師了。
唯一被眾人添加多一些指望的勤王之師也只剩下了大明皇家近衛軍團第二團陳永福部,他一開始駐紮在城內,卻被指派了守門檢查難民防止細作的事情。結果沒多久,陳永福部就被移防到了城外。
來自京畿永平府的難民已經開始出現在京師周邊,有眼光有錢財的已經在通州換乘舟船南下逃難,還有些身後有豪奢背景的士紳則選擇逃入京師,逃入這個已經六次迎來兵鋒卻僥倖在崇禎年間都躲過去的地方。
但更多的難民,卻被以各種理由刁難著不准入城。除非有那眼皮子活絡的一咬牙將半輩子攢下來的家財都給那守城的吏目兵頭,不然想要入城是決計不可以的。
哦……卻也不對。
若是僥倖遇上了皇家近衛軍團的將士輪值,只要不是那奸邪之輩,真有細作的模樣,不然都會放進城。
可這樣一來,那守門的吏目與兵頭自然無錢可賺。
於是陳永福部便收到了兵部的調令,駐防城外。
國之重器,卻落得這般境地。
陳永福看了一眼那些被堵在城門外只能依城搭起難民,心裡仿佛放著一顆巨石一般,讓它堵得久久說不出什麼話。
按說。往前的陳永福也是河南一地高官,除了與其他明軍將官相比更能打帶兵有方以外,也是沒什麼差的,這種亂世人命賤如狗的場景也不知見了多少。
但自從加入了皇家近衛軍團。陳永福卻仿佛發現了一個新的世界。
竟是真的有那等人,願意拋棄一身榮辱去做誰都知道艱難萬分難有善終的事情。比如革新戶部,比如在百萬流賊圍攻之中去救開封,比如舉國畏縮時在章丘圍殲了阿巴泰來犯之兵。
在這嶄新的皇家近衛軍團里,沒有剋扣。沒有扯皮,沒有讓人心力交瘁的內耗。所有人的力氣都用在了正事上面,用在一件件提正人心,讓人為之捨生忘死也無怨無悔的事情上。
於是陳永福再也不能忍受在京師這個沉暮的帝國里被人當作狗一樣使喚做那違心之事了。
「朗將,他們又來了。」第一團首席軍師胡文詠走了過來,面色凝重地看著陳永福。
陳永福眉頭一挑:「還不死心?」
「聽聞宮中的情況有變……」胡文詠面色一暗:「應該是建奴又傳來最新軍情了。」
陳永福聽罷倒是不說話了。京畿的防務壓力極大,遠不是陳永福麾下六千人就可以負擔起的。比如這一回清軍再顧薊鎮,陳永福部就作難了。首輔陳演指名道姓要陳永福領本部兵馬兩千人帶領來援的山東總兵李元亮部過去救援。
可李元亮此人從無勇名,慣會一跑了之,戰後大肆賄賂脫罪。根本不是個合格的隊友。最關鍵的是陳永福部麾下可是六千人,第二步兵營施展邦、第八步兵營張德昌以及第九步兵營劉世傑。三營兵馬合計六七千人的強軍竟然只讓陳永福領兩千人過去,如何不是打得分拆的主意?
一行人沉默到了軍營,那裡,一個面白無須的男子含笑看著陳永福與胡文詠。
「敢問公公……」胡文詠開口,想著怎麼拖延。
卻見那公公捏著嗓子,笑道:「兩位官人怕是想岔了,奴婢是兵仗局的,提前來一回,是奉了司恩公公的命令。特來傳個訊息。」
說完,他便將一封火漆未拆的密信遞給兩人,然後也不索賄也不多說,道了一聲再會就離開了。
胡文詠還在納悶。陳永福卻拆開了。
見此,胡文詠道:「我去送送那公公。」
說著,胡文詠追過去遞了個小包,剛剛重新進營,就見一人大刺刺走進來,斜睨著眼睛。左右看道:「誰是此間主事的?本官來了,怎麼也沒見個長眼睛的?」
胡文詠退入營門裡,看著營門外一乾衣衫襤褸的難民,不由皺眉道:「這廝莫不是將那群難民當作我皇家近衛軍團了罷……」
來人一身五品白鷳文官常服,左右奴婢兵士跟隨,氣勢頗盛。
胡文詠皺著眉頭細想了一下,腦海中頓時冒出一個人的名字。兵部武選司郎中文殊。
主人威風減了,左右跟隨的家奴便大聲鬧道:「敢掃了我家主人的興致,我便來為這些武夫治治眼睛。」
說著,一群家僕就衝進營門外的人堆里拳打腳踢,一陣哭喊聲後,連窩棚也拆了。
文殊一路走去,眼見窩棚沒了,這才看到被窩棚遮住的營門,臉色一紅:「這群丘八,還真忍了這些難民在軍營?」
想到此處,文殊這才喊人罷手。
胡文詠見此,扯了一個小兵,低聲道:「去尋個能說會道的難民,說這官兒是來解決他們入城問題的,是個青天大老爺,讓他們去營門口堵著,別忘了,方才被打的冤屈也別漏了。」
文殊撇過難民,見了營門,徑直走過去,一旁的家奴高聲宣唱著文殊的官職名望。
軍營門口,哨兵們昂首挺胸肅立,仿佛眼前敲鑼打鼓的是一群戲班子一樣。
文殊惱了,心道本官我端坐正衙,哪個總兵不是跪求著我給一個好顏色。這回首輔大人讓我來親自上門請。這時多大的榮耀,一個赤佬也敢這般目中無人?
說著,文殊就要大步走過去,要教教陳永福如何做人。
只是。他還未進門,就見一群群足足上千的難民涌了過來,一見文殊官服,頓時紛紛哭喪道:「青天大老爺啊,救救俺吧。建奴從東邊打過來。俺們永平府可都遭災了啊!」
「我在薊鎮,也守不住,只能逃難來了啊。」
「大老爺,放俺進城吧……」
還在城外進不去的都是些衣衫襤褸,渾身污垢的,形狀如同地獄裡的餓死鬼一樣,面黃肌瘦,形容可怖。
文殊身在京師之中,談笑有佳麗,往來無草根。身處之處不是青樓楚館就是酒肆茶莊。都是一等一的溫柔鄉,銷金窟,哪裡見過這陣仗,頓時幾乎嘔吐。
那些家僕縱然心懷護主之心又哪裡抵得住上千難民前仆後繼而來?
終於,文殊喊出此生恐怕是最大的聲音,道:「求官軍救我……」
吱呀……
軍營大門敞開,兵士衝出,將文殊護送進了軍營。
待到文殊見到陳永福,身上已然一身臭氣,想要擺擺架子。看到一身甲冑威武不凡的陳永福頓時話都吞落到肚子裡,道:「陳總兵,傳首輔大人命,請陳總兵入城。陛下…有意傳召……」
「卻也僅僅只是有意傳召吧?」胡文詠敏銳地感覺到了其中異同。顯然,陳演是想把陳永福給弄進城內揉捏。想到這裡胡文詠就一陣氣憤,心道若是太子殿下在此,誰敢對皇家近衛軍團進行拆分?
被胡文詠這麼一問,氣焰大落的文殊輕咳一聲,打著哈哈道:「總歸朝廷有如此大事。未曾忘了陳總兵,這番意義,都差不多,差不多,哈哈……」
陳永福摸索著袖子中那封書信,笑道:「我去。」
「朗將……」胡文詠大驚失色。
文殊驚喜難言。
陳永福卻是面目輕鬆,仿佛得到了最強大的支援,笑道:「看來首輔大人的確是有要事了。沒關係,此番我親自上書面聖,正要可以與首輔大人一起覲見於聖前。」
聽此,文殊頓時大笑。
胡文詠一下子想到了方才那個司恩指派來的公公。
文淵閣里,陳演目光灼灼,更是心懷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緊迫。這樣的緊迫並非來源於救國救民的使命感,而是來源於一種即將權力失落,家破人亡的擔憂。
對於一國首輔而言,這樣擔憂似乎是顯得太過於杞人憂天了。但自家事情自家清楚,陳演就明白,一旦自己索賄吳三桂逼反關寧軍的事情被捅出去,自己被崇禎皇帝掛城頭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而最近,他就收到了一些風聲,聽聞有人在查這樣的事情。
所以陳演迫不及待地想著要如何將功折罪,對於當下大明而言,沒有比保衛京師,驅逐韃虜更大的功勳了。
可陳演明白想要依靠各路七七八八拼湊而來的虛弱勤王大軍立功幾乎是白日做夢。不說各路勤王之師要如何彌合矛盾,用不多的中樞威信統御他們,就說各路勤王的軍餉與軍糧想要籌措就愁白了頭髮。
最終,陳演將目光盯在了皇家近衛軍團身上。
而今的皇家近衛軍團,一團與近衛團的大部分都被朱慈烺帶到了朝鮮。還有一半近衛團被放到了湖廣傅淑訓與河南黃澍的身上,能打主意的,自然就是陳永福部第二團了。當然,要立功,卻不能讓陳永福帶兵,不然功勳算誰的?
捏著新進來的那封軍報,陳演看到了陳永福。
望著這個雄赳赳氣昂昂的武夫,陳演變出一副溫厚長者的笑容:「軍門果真赳赳武夫,國之干城啊。如今亂世,正是軍門用武之地。聖上方才召見的聖命下來了,趕巧,一起走吧。」
「好。」陳永福沒有廢話,徑直跟隨進乾清宮。
乾清宮裡,朱由檢放下了奏章的批覆,甚至特地留出了半個時辰的時間讓御廚準備了一碗清心蓮子羹,然後就在這半個不需要辛苦批覆的時辰里思考著。
朱由檢很辛苦,遇到的大事也特別多,也算是總結了一些經驗。比如,越是重要的事情,越是需要冷靜清醒的頭腦與充沛的體力。要不然,犯錯的幾率就特別大。
吃了一次苦頭以後朱由檢就保留了這個習慣,提前半個時辰休息一下,整理思慮,舒緩一下心緒,為接下來的重大抉擇做準備。
這一回,可是極可能決定整個大明國運的選擇啊。
半個時辰即將過去了,朱由檢的碗裡蓮子羹被吃得乾乾淨淨,一番消化,朱由檢感覺自己的狀態恢復最佳。
噔噔噔……
腳步聲響起,在京的大學士、六部九卿也紛紛到場。
最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是稍後一點出現的兩個人。一個便是內閣首輔陳演,而另一個,便是隨同他進殿的大明皇家近衛軍團第二團朗將,河南總兵陳永福。
看著陳永福一身鎧甲威武不凡,舉動自如,殺伐之氣盈於雙眼,朱由檢心中微微有些不舍。
「諸位愛卿到了,那我們就開始吧。」朱由檢輕咳一聲,道:「今日議題,由陳卿說罷。」
陳演一禮,出列環顧眾人,朗聲道:「山海關傾覆,關寧叛亂。此時此刻,誠為我大明存亡危機之時矣。凡我大明將官,無不飽懷酬國之壯。內閣上下,殫精竭慮,以圖救國之策。苦思已久,決定行險一擊。故此,微臣提議,由河南總兵陳永福領本部精銳夜襲奴酋多爾袞!大明,苦無捷報舊矣。」
刷刷刷……
所有人齊刷刷地看向陳永福。
「倉促出戰,非智者所為。」陳永福輕聲道。
陳演神情沉重:「委實來不及了,朝堂雖然急調江南黃得功部北上。但根據最新軍情建奴兵鋒已破薊鎮,前鋒進抵通州。若不稍挫建奴銳氣則援兵未至建奴已然扣城。況且,夜襲之戰,不需要全軍投入,陳總兵只帶兩千人就夠了。」
崇禎皇帝輕看著陳永福,如看一個即將送死的壯士。
在列的朝臣們紛紛一嘆,大家都明白了陳演的意思。
「大明,太需要一個捷報了。」
「是啊,建奴兵鋒已入京畿,太危險了……」
「需要捷報阻攔建奴兵鋒啊……」
情勢如此危急,的確需要有人去送死稍稍阻攔一下了。
看著眾人如看死人的目光,陳永福忽然大笑道:「哈哈哈……捷報?有啊,太子殿下亦是兵鋒直指瀋陽,大捷於瀋陽左近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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