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六年十月二十的京師有些冷,飛沙走石捲來,讓這樣的寒冷多了幾分蕭瑟。
位於東直門外前葦溝的戰場裡,多鐸卻覺得這樣的蕭瑟全部都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看著戰場,說著口中曾經萬般也不敢相信的事情。
「攝政王……盛京,丟了。」多鐸喃喃地說著,仿佛在說著夢話。
多爾袞凝眉道:「十五弟,你對我方才策略有何不滿,只需開口說就是。何必這般大言欺人,學了那些漢人一般的臭毛病。」
明國的事情多爾袞多有聽聞,言官們風聞奏事的毛病他更是當作樂子不知道說笑過許多回。其中,就有一些言官喜好標題黨。什麼,大明或為最大輸家,仔細一看,原來是皇帝老兒子嗣太少。言官認為這動搖國本。比起努爾哈赤一連十幾個兒子,個個能征善戰,大明的國本的確太過動搖了。
想到這裡,多爾袞溫言道:「難不成,你我情分,還不值當你直接說胸中意思?」
多鐸望著多爾袞打趣的目光,胸中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一樣,甜的酸的鹹的辣的苦的一窩蜂地湧入味蕾,又順著舌頭,直接竄入胸口,讓她堵得仿佛壓了千斤重的巨石一樣,囁嚅著幾番張口,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多爾袞收起了笑容,方才剛剛壓下去不妙的預感此刻猛然突生。太陽**不住地跳動著,讓他心跳猛然加速。
他發誓,就是當年第一次走上戰場的時候,多爾袞也未曾這麼緊張激動過。
有過類似心緒的,翻遍人生經歷,也唯有得知自己極可能失落大清皇帝之位的時候。
那是他第一次品嘗失落的滋味,但這一回,這樣的心緒壯大了百倍千倍,讓他覺得,自己恐怕要領會的不是失落。
而是……
失敗了。
「十四哥……消息。是真的。」多鐸說出這句話,仿佛胸口的大石徒然消失,落入了胸口,裝在裡頭。沉甸甸的,讓他直不起腰來:「一連十數撥人,有兵部的,有太后的,有譚泰的……更有正藍旗的。而且……豪格死了、拜音圖也死了。這般確切的消息。絕不是有人會偽造的。大哥……我大清……京師丟了!」
嗡……
仿佛天外之中一顆隕石落地精準地砸中了多爾袞的腦袋,讓他腦袋仿佛被砸中一樣,不住地嗡嗡嗡地響動。
多爾袞緩緩抬起頭,仔仔細細地盯著多鐸的面龐,衝過去,一把揪住多鐸的臉龐,緩緩的,一字一句地吐了出來:「多鐸!不要以為你是我兄弟,就可以胡言亂語!」
「十四哥……冷靜些罷!」多鐸氣息急喘,聲音也變得沙啞:「盛京真的丟了……我們遠征大明失敗了!我沒有撒謊。眼下,眼下……」
「住口!」多爾袞怒吼道:「給我刀!」
多爾袞的親衛們彼此對視,面面相覷。
良久,還是親為首領別哥將手中的長刀遞給多爾袞。
多爾袞死死握著道,盯著多鐸,手中長刀緩緩舉起,作勢就要砍下去。
終於,多爾袞的異動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力。
一干滿清將官紛紛集聚過來,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紛紛驚恐難言。
多鐸道:「十四哥!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殺光漢人。不是殺了任何人,更不是繼續帶著大軍縱橫捭闔,將明國的土地都攻略下去。重要的是我大清的根本啊,是盛京啊!朱慈烺勝過一籌。已然攻克盛京。我們原定的所有計劃都亂了。為今之計,要果斷立刻止損。萬萬不能等這驚天消息傳到所有將領手中,更不能讓吳三桂,讓蒙古各部親王知曉……十四哥……」
多爾袞喃喃著:「不可能……你膽敢擾亂軍心!……」
多鐸閉上眼,道:「十四哥要殺,就殺吧……可太后還等著我們回京援助啊!」
嗡……
一道嗡嗡嗡的輕響在多鐸的耳邊停留。一聲清脆的叮噹作響的聲音傳來,多爾袞的刀落在了地下。
多鐸輕輕喘著粗氣,看著多爾袞。
多爾袞卻沒有再對視多鐸的眼神,他掃了一眼,發現一干將官表情由不解轉向了驚恐。他明白,軍情的封鎖已然做不到了。
這可不是什麼尋常的急報,那是整個帝國中樞的首都被人一鍋端的消息。這種緊急軍情,很快就會散步開來。多鐸顯然也是明白這一點才勸慰多鐸認清現狀,立刻止損。
……
「太后……」多爾袞喃喃幾聲,打起精神,指著眼前的一個個景象,輕聲道:「這大好戰局,就真的要全都捨棄了嗎?」
此刻的戰場對於清軍格外有力,四面八方重圍而去的清軍耀武揚威一般施展著絕對的優勢,他們看到了明軍的厲害。六千明軍,戰陣儼然之下,竟是面對三十倍於自己的清軍也毫無畏懼。
四個方陣邁著整齊的步子衝鋒突殺,倒下的屍首一個又一個,戰場上,劣勢於明軍而言越來越明顯。
第x步兵營倒下了,就連旗幟也陷入了欺負。
漫無邊際的兵力重圍而去,一層又一層,如同力大無窮的巨蟒將一匹悲情的孤狼纏住,勝負儼然已經下了定數。
以多爾袞粗粗估算,明軍已然戰損金錢,足足有明軍的六分之一。
戰場上的明軍仿佛對那些戰損毫無一點注目一樣,他們依舊衝殺著,將眼前重重敵陣殺透,一輪又一輪的齊射響起,緊接著又是一輪又一輪的近戰搏殺。四個方陣越發向內坍縮,無窮無盡的清軍找到了自己勝利的機會。趁著輪射的間隙,明軍的火器威力得到了壓縮,無窮無盡的近戰衝殺之中,明軍的折損迅速攀升。
在十八萬大軍的圍攻之下,六千明軍如同大海之中隨時都可能傾覆的一葉扁舟。
明軍陣中。
熊三樹的身上突然飛來一塊污漬,他的身邊,一個新兵猛地嘔吐出來,看著熊三樹,一陣不好意思:「小旗,我撐不住了……我殺了人。殺了人啊……好重的血腥味,還有……小旗,為什麼我的肚子這麼熱,是我拉肚子了嗎?不啊……不行。我不能丟臉啊……」
熊三樹眼眶一陣溫熱,道:「潘新武……你沒事,殺了敵人,殺了韃子,那將來就少一個在俺們家鄉里肆虐的罪犯。你這是功勳。就是勇士,是英雄。至於肚子……」
那那裡是什麼拉肚子啊,那分明就是被開膛破肚了,潘新武的腹部上猩熱的鮮血流淌出來,一根根腸子花花綠綠地在腹部里流出,看得熊三樹一陣沉重。
「沒……沒丟人就好……」潘新武仰著頭,喘著粗氣,望著昏沉的藍天,忽然輕聲道:「這天……要明了啊……」
「兄弟……兄弟……」熊三樹衝過去,將新兵身上的雙眼緩緩覆蓋上。舉目四望,眼見四處喊殺聲疊起,他稍稍透過戰陣遠遠看去,四周舉目都是人海。無邊無際,金錢鼠尾陪著猙獰的面目重重重來。
他彎下腰,拾起中鮮血淋著的長槍,用袖子緩緩擦拭乾淨,左右一擰,看著眼前的清軍,心中一片決然。
這時。一道低沉的鼓聲悄然響起。熊三樹微微一愣,忽然想起了什麼。
那是出征前,陳永福在大校場上說的。
「我大明有許多不如人意的地方,比如貪腐的官僚。愚昧的士紳,自私私立的胥吏。尤其是而今大明,亂世之象顯現,人命不如狗,良心無處尋。仿佛,這大明已然糟透了。該棄了,恨不得轉身將頭頂的髮膚剃去做個異族走狗。然則,越是這般境況之下,越是疾風知勁草國亂顯忠臣。總有些人,讓我們感激涕零,讓我們心懷敬畏,讓我們最終踏上了這一條道路:走上保家衛國成為真正軍人的道路。」
「軍人的意義是皇太子殿下教會我的,也是皇太子殿下帶給我皇家近衛軍團的。這天下,有許許多多危險的崗位。而軍人,便是這其中最危險的。但這樣的危險,讓我們因為另外一樁問題不再顧惜。那就是……這家國天下!這軍人的氣節!」
「京中有許多人說,皇家近衛軍團怕了。所以皇太子殿下躲去了朝鮮,去了遼東。不敢直面這建奴來犯!」
「當然會有人說,這是狗屁!難道他們忘了我第二團將士如何徹夜巡邏,如何在城頭上堅守嗎?他們當然是狗屁!但是……國破家亡,建奴踏破這邊關長城的時候,我皇家近衛軍團的確失責了。」
「當年,殿下是為了平定遼東建奴之患而遠征朝鮮,遠征遼東。其後,多爾袞盡起大軍,以大明江山為誘餌,試圖讓皇太子殿下疲勞之師回援好殲滅於海濱之上。所以殿下選擇了最困難最有希望獲勝的遠征盛京。而多爾袞,一樣堅持用戰火不斷逼迫皇太子殿下回援。」
「於是,多爾袞來了。建奴來了,他們將京畿之地摧垮殆盡,將我大明****威嚴腳踏如爛泥。而我大明皇家近衛軍團,以大明軍人保家衛國的口號自命,卻沒能保一境平安。邊關失落,建奴踏破京師,誰應當負責?」
「固然有人會說,是那貪官污吏啊。是那沒有好生保家衛國的其他部的兵馬啊!這些話,別人可以這般寬慰我們。但……我們卻不能這樣說!這邊關被破,京師一片倉皇,我們……我們這些擔起保家衛國職責的軍人,總該站起來去負責的!所以……今日之戰,縱然戰死,也要打出我大明軍人氣節!」
「當鼓聲響起的時候……也就是皇家近衛軍團第二團做出最後一擊的時候。這一戰起,所有還能活動的人……準備決一死戰!」
咚咚咚……
陳永福很早就下了馬,將戰馬讓給了傷兵營救治傷病。
此刻,他身邊的親軍侍衛統領正在擊鼓,他而,拿起了一柄長槍,看著被衝散得四散零落的戰陣,默然不語。
明軍顯得沉默得可怕,所有人仿佛都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結果。
但這一刻,卻沒有什麼人有所畏懼。
他們都想過這一幕,也預料到自己終究會迎來這一幕。
「戰死,是軍人的歸宿!是爺們的,就挺起胸膛。就算要死,也堂堂正正,死得像個男人!」後方陣中,軍官們嘶啞地喊出了鼓舞的話語。
陳永福聽著,卻笑了,他有種感動,總讓他不由自主地放棄了曾經在大腦里死死占據的意識。
比如,陳永福就從來沒有考慮過什麼保家衛國的概念。
軍官麼,不就是用來奴役士兵,用來穩權位的麼?
但真的有那麼一個人,用身體力行來告訴他,軍人,是一個比他想像的更加榮耀的位置。
於是那一刻起,陳永福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喚醒了陳永福最初始夢想的時刻。
此時,他的身後,最後還能行動的一千餘將士集結了起來,重新化為一個戰陣。
「曾經啊,我陳永福所想的,不過是領兵上陣,如那漢國霍去病一般,立下北征韃虜,揚名萬世的功勳。可後來,官場上的是非見得多了,戰場上的背棄感受夠了。也就不再想了……以至於當年聽聞盧象升戰死時,我亦是不解。不明白,為何盧象升會去送死,更不明白,為何會有數千將士跟隨著他義無反顧去死……」
「但當真正踏上這般情景的時候,我才突然明白。那一刻,是因為他們心中已經有了信念。這樣的信念,超越生死,超越了恐懼。讓他們義無反顧,縱然千軍萬馬,縱然粉身碎骨,亦是心甘情願!」
「這樣的信仰是節氣。是我漢家兒郎,千古之中,屹立此世間的驕傲氣質!」
……
「殺吧!殺個痛快吧!」
一千餘人說完,衝出前方的戰陣,朝著清軍本陣殺去。
十數萬大軍之前,千餘人大步快跑,決絕地沖了上去。
城頭上,朱由檢熱淚盈眶:「為何,我大明的勇士…結局總是這般悲壯?」
「不對……快看天上,快看!天上!」
天空之中,一道火紅的光芒燃起,一個巨大的半球掛著一個籃子在天空之中飄向戰場。
吳甡高呼道:「上面有人!」
天空之中,那籃子上忽然緩緩灑落一張張紙片。
緊接著,一道嘹亮的呼聲響起:「大明皇家近衛軍團已收復瀋陽!」
多爾袞緩緩閉上眼睛:「退兵……」
陳永福決絕地衝殺著,忽然發現……(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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