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亭是被人從被窩裡抓出來的。
朱樉將迷迷糊糊的陸長亭擱在了雜物間外,一陣風颳來,陸長亭一下子就清醒了。
&是……?」陸長亭往裡探去。
炭盆已經燃盡了,只是裡面的味道還讓人忍不住發悶,再側頭一看,屋子的窗戶是緊閉著的……
難怪了,他方才一瞥,就瞥見地上那麼多躺著的人,乍一見還真將他嚇了一跳。
他們應當都是一氧化碳中毒了吧。
陸長亭頓覺棘手不已。
這得要高壓氧、糖皮質激素等玩意兒針對治療吧?叫他起來他也束手無策啊。
「……他們領口鬆開了嗎?好讓他們能有順暢的呼吸。」陸長亭出聲問。
&經鬆開了。」朱棣比他想像中還要反應快。
陸長亭無奈一攤手,「請大夫吧,我是沒法子的。」
朱棣眯了眯眼,「程二已經去了。」程二沒跟他們一塊兒,後頭就被鬧醒了,趕緊被朱棣打發出去了。
陸長亭微微驚訝。
這是在發現之後及時做好了完全準備啊?
朱棣面露憾色,「沒想到他們竟會忘記開窗。」
陸長亭微微蹙眉,「其實不管什麼時候都應當開窗戶保持通風。」就算沒有一氧化碳,氧氣不足也不是什麼好事。
說著陸長亭走過去,將窗戶打開了,這一打開,陸長亭才發覺,窗台邊上落了一根木柴。陸長亭微微驚訝,看來這是因為……入夜以後大風颳得厲害,才將撐起窗戶的木柴給颳走了,窗戶便就此牢牢扣了上去,等時間再久一些,屋子裡的人自然中招。
當然,這跟屋子裡睡的人不少也有關係。
如此緊閉,又燃著炭火,空氣自然稀薄,反倒是一氧化碳釋放出來,導致人暈厥、甚至死亡。
陸長亭指了指跟前的窗戶,「該修一修了。」
朱棣走上前來,只看了一眼,便立時反應過來了是怎麼一回事,「是該修一修了。」朱棣微微鬆了一口氣,既然是能修正的地方就好。
這冬日裡的大風颳得厲害,倒是也給他們提了個醒。
不久之後,程二便帶著一個老大夫過來了。
中都入了冬之後天氣寒冷,老大夫也沒少見過這樣的情形,而且那些還大都是富貴人家鬧出來的,因而此時見了倒也不覺驚訝,忙俯下身一個個檢查了,又讓程二去買藥熬去了。那老大夫就這麼坐在地面上,根本不顧地上的污泥,許是累著了。
&日後注意著便是了,若是時間再久上一些,怕是就要出事咯!這醒來之後,有可能就眼瞎,身上長疙瘩……還有變成傻子的……」那老大夫一邊說一邊搖頭,倒是並未計較程二急匆匆這個時候將他拉來。
這個陸長亭也知道,一氧化碳中毒的,有些人就算救過來,也可能成為植物人、傻子,甚至是眼盲,還有的出現皮膚自主營養障礙,也就是身上會出現起水泡、會紅腫的病變。
可見有些生**驗,是當真不能少的。
若是不來到這樣的地方,朱家兄弟們或許一輩子都難有這樣的體驗,畢竟皇宮之中,宮殿寬敞,為了保持通風都是開著門窗,左右也吹不到他們的身上去。而且為了保持屋子的溫暖,怕是也不會用這樣的碳,宮人們也都是日夜蹲守的。
假如朱家兄弟在外,因著這一點而無辜地翹了辮子,那就實在太戲劇化了。
朱棣此時已經走到那老大夫跟前,道:「請您進屋說話。」
老大夫笑了笑,倒也不推拒,由朱棣攙著站起了身,慢慢走進了屋子。
外面的確冷得很,別反將大夫都凍病了。
陸長亭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然後也跟了上去。也不知道老大夫有朝一日,知曉自己曾被永樂皇帝扶著進了門,
朱棡和朱橚站在外頭眨了眨眼,他們在外面守著吹風?還是程二笑了笑,出聲道:「我在外守著就好,您和五爺歇息著吧。」
朱棡和朱橚這才也進了屋。
老大夫在屋中坐下來,見了陸長亭,不由得驚訝道:「這是……這不是狗兒麼?」
陸長亭一僵:「……」
這個名字還只有程二聽過。
如今朱棣四兄弟都聽了個清楚。
陸長亭頭一次覺得自己快羞憤到泥土裡去,多年之後,這些朱家的王爺們,會不會對他的印象就剩下一聲狗兒?
腦中思緒一閃而過,陸長亭轉過身來,還得溫和地應上一聲,這時候也方才認出來,這老大夫,正是之前給他母親看過病的。除了這老大夫,別的卻都不肯前來乞丐窩。但儘管如此,母親的命還是沒能留得住。
只是因著這一茬,陸長亭對這老大夫的印象很是不錯,此時自然態度溫和。
老大夫見自己沒認錯人,忙驚訝地問起了陸長亭為何會在此處。
朱樉憋著笑道:「他到我們家中來幫些忙。」
老大夫點了點頭,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些話。
朱棣順口與他們提了提,陸長亭早先便提醒過燒炭不能將窗戶合上這一點,朱家兄弟們聞言,不由得紛紛誇起了陸長亭。
&亭懂得很多。」
&長亭實在厲害啊,這些事兒也知曉。」
&讓我瞧瞧小長亭的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
老大夫在一旁笑而不語。
陸長亭被誇得都有些臊了,這些天之驕子當然不知曉這些東西。陸長亭沒想到陰差陽錯的,就這樣還成了值得誇耀的點。怕是再多過上兩年,他們便會更認為自己神通廣大了。陸長亭無奈地避開了朱樉摸過來的手,躲到朱棣身後去了。
不久之後,程二進來匯報說外面的人都服了藥。
老大夫起身出去,又檢查了一番,然後這才離開了。
陸長亭實在不想真被摸頭,研究一番腦子裡裝的什麼,當然他也不想被喚作「狗兒」,於是等老大夫一出去,陸長亭就趁機溜了。
朱樉幾人目視著老大夫離開。
他們對視一眼,正要轉頭去將陸長亭好好調侃一番,誰知曉轉過頭來,就見陸長亭不知什麼時候又縮到床上去了,而且還睡得正香。這下他們倒是也不好將陸長亭叫醒了,朱棣起身回了屋子,脫去一身挾著寒意的外衫,掀起被子就跟著躺了進去,寒意順著進去,將陸長亭也裹住了。
陸長亭抖了抖,翻了個身,貼著朱棣的胸膛,繼續沉沉睡去。
朱棣低頭瞥了一眼他的面孔,「真睡著了?」
「……」
&兒?」
「……」
朱棣這才確認陸長亭是真睡著了,而不是假裝睡過去了,他盯著屋頂瞧了會兒,屋中燭光明明滅滅,過了會兒,朱棣才不自覺地輕笑了一聲,然後才緩緩閉上眼,就這樣睡了過去。
陸長亭這時候才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
狗兒什麼的……還是讓它遺忘在眾人腦子中吧。
……
·
正如老大夫所說,所幸發現得及時,這些下人才沒有受什麼大的妨礙,臥床休息兩日便成了。因為他們突然出了意外,朱家兄弟們便不得不又處處親力而為了起來。被這麼一耽擱,陸長亭也就推遲了出門的時候。
這凍的,他倒是也不大想出門。
只是那頭劉師爺急得不行,滿心以為是不是自己何處,不慎將人給得罪了。便又派人前去探聽消息。做出這個動作的,還有當日參加滿月宴的其他人,他們都沒想到自己撲了個空。這下可是都急了!
最後還是程二去見了劉師爺,告訴他,今日陸長亭被意外給絆住腳步了。
劉師爺此時滿腦子都是他們身上的不凡之處,哪裡還敢在這樣的事上找麻煩,當即便點頭同意了,默默在家中等待了起來。
待到下人恢復了之後,陸長亭方才帶著朱棣出門去了。
不過經此一事,朱家兄弟們哪怕夜晚被凍成狗,也定要開著窗戶,生怕這一覺下去便就不醒了。
唯有陸長亭不受影響,仗著身量小,往朱棣的懷中一躲便是了,什麼寒意和大風全都被朱棣擋出去了。
此處且不提。
只說陸長亭給劉師爺看了宅子,漫不經心地點出了宅子中不足之處,還沒忘記順便踩一腳陳方從前留下來的布置,沒問題他也能給說出個問題來,總之便是要讓陳方在中都眾人心中,徹底失去信用。
等到之後,陸長亭和朱棣便是在劉師爺敬畏不已的目光中離開了。
將陸長亭送走之後,劉師爺又獨自在院中坐了許久,一轉頭,卻見自家婆娘正盯著那二人離去的方向,忍不住低聲讚嘆道:「那位公子可實在生得好相貌啊!也不知哪家姑娘能配得上……」
劉師爺知道她愛給人做媒的臭脾氣,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婦人見識短!你可知曉那人是誰嗎?誰敢給他做媒?」
&是誰啊?」
劉師爺噎了噎,不耐煩地道:「你管那麼多作甚?快進去忙你的!」說完,劉師爺卻是忍不住生出了打聽一番的念頭。
若當真是來歷不凡,他日後也當敬著才是。
陸長亭並不知曉,背後竟是有人生出了給朱棣做媒的心思,他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又緊了緊身上的衣衫,道:「我還有些事,四哥便先回去吧。」
&事?何事?」朱棣並沒有聽從他的話立即離開。
朱棣也算是發現陸長亭怕冷的特質了,依陸長亭的性子,他此時不急著歸家也就罷了,竟然還主動要求自己先行離開!他怎麼捨得讓自己這個擋風的先離開呢?
朱棣對於自己在陸長亭心中的作用,有著很清晰明確的認知。
他就跟一件衣袍的作用差不多。
冬日裡可寶貴了!
陸長亭不知道朱棣在想什麼,因而他聽見朱棣反問的時候,面上立時便寫滿了疑惑,朱棣竟然還會問自己是何事?朱棣會關心這些微末小事?
&去找一個朋友。」陸長亭淡淡道。
&個小胖墩?」
看來安喜的外號還真是叫得很是響亮了。陸長亭無語。
他搖了搖頭,「不是。」他頓了一下,猶豫著又補上了一句,「我要回乞丐窩。」朱棣應當也知道他的來歷,此時藏著掖著可沒什麼用,還不如大大方方地說出口。從乞丐窩出來也並不丟臉。
朱棣面上閃過驚異之色,嘴上卻是道:「那我陪你前去便是。」
&不必了。」陸長亭連忙拒絕。朱棣難道以為乞丐窩是什麼好玩兒的地方嗎?
&何?難道長亭是要去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朱棣淡淡問道。
&然不是!」陸長亭想也不想便打斷了他,「我只是覺得,四哥不應當去那裡,乞丐窩很髒很亂。」
朱棣仿佛聽不出他話中的意思一般,依舊是淡淡的語氣,道:「可是長亭便很是乾淨啊。」
陸長亭頓時感覺到了朱棣那平淡的口吻之下,隱藏著的執拗和不容拒絕。看來骨子裡還是個強權且霸道的人。陸長亭嘴上的話只得變了,道:「那便一起過去吧。」
朱棣微微一笑,將陸長亭繼續攬在身邊,盡職盡責地為他擋風。
二人一邊往前走,朱棣一邊低聲道:「長亭忘記了嗎?之前我也是去過的。」
陸長亭一怔,這會兒倒是想起來了,他和朱棣初見的那段不愉快的記憶。那時候可不正是朱棣帶著老瞎子去乞丐窩找的他嗎?不過那裡倒也算不得真正的乞丐窩。
見陸長亭不說話,朱棣不由得道:「還在記仇?」
陸長亭搖了搖頭,「記什麼仇啊?我一般當場就報了。」
朱棣不由得想起了那一日,他和程二的狼狽,可不正是有仇當場就報了麼?想著想著,朱棣倒也不覺得生氣,反倒還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陸長亭詫異地看了一眼,「四哥笑什麼?」
難道去乞丐窩還是一件很值得開懷的事嗎?
&你……」朱棣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陸長亭。
陸長亭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是笑什麼?不會是笑他的名字吧?
陸長亭翻了個白眼給他,加快了步伐。
朱棣見狀也不生氣,也很快跟了上去。
不多時,他們便走到了城中最為偏僻的地方,拐過巷子之後,朱棣便見到了之前陸長亭住的那間屋子。
朱棣抬手輕輕一點屋子的方向,道:「當時見你的時候,我可實在不敢想像,你會是個小乞兒。你當時的模樣,又乾淨,又好看,還帶點矜驕的味道。」
陸長亭不得不糾正了他,「不能說好看。」男孩子不能這樣夸!
朱棣只是笑了笑,卻並未糾正。
陸長亭不再理他,大步朝著屋子的方向走了過去。朱棣不得不緊跟著他,好免讓陸長亭被大風吹得一臉狼狽。
陸長亭敲了敲屋門,裡面沒甚響動。
陸長亭不由得皺眉,拔高聲音喚道:「吉祥!」
這懶東西不會還在睡覺吧?陸長亭又拔高聲音喚了兩聲,誰知曉裡頭還是沒什麼反應。陸長亭皺了皺眉,回頭提醒朱棣,「蒙住口鼻。」他可不希望等會兒自己一腳將門踹開之後,朱棣卻忍受不了裡頭的味道,被熏暈過去。
朱棣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抬手捂住了口鼻。
這屋子難不成還有什麼玄機不成?朱棣眼中閃過了興味的光。
這時陸長亭已經抬腳踹過去了。
&一聲,門輕鬆地被踹開了,還反彈了一下,冬風登時灌了進去。
朱棣剛要感嘆陸長亭好生粗暴,突然一股臭味兒竄入了鼻子之中,這是連捂住口鼻都難以阻擋的。低頭再看陸長亭,他的反應也很是及時,已經用袖子捂住口鼻了,捂得可比他嚴實多了。
因為蒙了口鼻的緣故,陸長亭一邊往裡走,一邊發出瓮聲瓮氣的聲響,「乞丐窩便大都如此。」
這會兒朱棣才算是知道,髒亂具體起來,究竟是什麼模樣。
&誰打擾了大爺我睡覺!」床上突然躥起了個人,那人身上的衣衫破破爛爛,蓋著的被子也好不到哪裡去,再看他那張臉,上面也帶著污跡,乾瘦的臉上還生生扯出了個兇惡的表情。
陸長亭臉色一變,「你不是吉祥?你是誰?」
&是你二狗大爺!吉祥那個東西被我趕出去了!」那人冷哼一聲,語氣很是囂張。不過等他瞥見陸長亭身後還站了個「大人」,氣焰一下子就弱了,還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
小乞兒都是極會觀形勢的,他們常年在咒罵和厭惡中摸滾打爬,知道什麼人是不能招惹的,他看陸長亭個子矮,便覺得陸長亭好欺負,但是見了陸長亭身後的朱棣,便立即判斷出來不好惹。
朱棣在身後差點憋不住笑,「二狗啊……和長亭還挺像。」
陸長亭臉色一黑,誰跟他像了?就這個貨!跟他半點也不像!
&問你吉祥呢?你將他趕到哪裡去了?」陸長亭面色一冷,厲聲問道。
二狗感覺到了一絲不善,但這個好不容易搶來的地盤,他可不會放手,於是他強裝著硬氣道:「我、我怎麼知道他去哪裡了?我只是將他趕出去了,他要去哪裡,我又管不著!」
朱棣猶豫了一下。他要是摻合進這種事裡,似乎有些以大欺小了。
不過事實證明,陸長亭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忙,他放下捂臉的袖子,幾個箭步衝上去,直接將二狗從床上拽拉了下來,並且猛地摜到了地上。
朱棣都被他一系列乾脆利落的動作,給驚了一跳。
二狗躺在地上頓時哀嚎了起來,「你你你幹什麼?放開我!」
&去把人請回來。」陸長亭直接一腳踩在了二狗的臉上。
二狗頓時連連呼痛,但還是犟著沒有應。
在冬日裡,沒有什麼比屋子更值得這些小乞丐去爭搶的了,他聯合了幾個人直接將吉祥趕了出去,怎麼可能還再讓吉祥回來?這屋子是他的!是他保住這條爛命的根本!
&請人。」陸長亭臉色更沉,收回腿,不等二狗爬起來,他又將人從地上揪了起來,指著那面牆道:「看見了嗎?若是你不去找人,我就把你腦袋摜上去,你腦袋砸破了,有錢去看嗎>
陸長亭冰冷的聲音竄入二狗的耳中,讓他頓覺見了鬼一般,二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大約是在心底對比了一下,腦袋和牆壁的硬度,隨後才點了點頭,「我、我去……」
陸長亭也從善如流地鬆了手。
二狗立即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朱棣再度目瞪口呆了。
&這……」他知道陸長亭性子冷傲,簡直不能用常理來衡量他,但朱棣怎麼也沒想到陸長亭會兇殘至此。
陸長亭收斂起了目中外泄的情緒,他轉頭看向朱棣,淡淡道:「四哥以為我方才太過兇狠了嗎?」
不等朱棣說話,陸長亭便又繼續往下說了,「古人道,若是食不果腹、衣不敝體、無屋可依,便無從談起仁善禮儀。落後的地方,他們缺衣少食,已經無法去學習什麼仁善禮儀了,因為環境所趨。」陸長亭用腳尖點了點地面,「這個地方也是如此。乞丐窩裡,搶食爭地並不少見,為了半個髒了的饅頭,或許都能大打出手。這片的救濟屋建了很久了,要找幾個不漏風的地方甚少,地方少,乞兒卻不少,那便只有爭搶了。誰搶到便是誰的。這裡雖然打不死人,但若是將人打成重傷,不治而亡,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人人都餓肚子,無處可避風擋雨的時候,還講什麼人性呢?」
&為殘忍?對於這裡的乞丐來說,沒得爭搶那才是最殘忍的。有爭搶,至少有一部分人就能活下來。像老瞎子那樣,都是好不容易混出了個自己的營生,跟我們是不同的。吉祥曾經照顧過我,那我便會竭盡所能為他搶過來。」
一個冬日,死個把人都不算得什麼,除了昔日一同乞討,誰會來關注他的死亡呢?
朱棣緊緊抿住了唇,面上籠了一層寒意。
陸長亭心底微微有些緊張,朱棣不會認為他太過殘忍狠戾吧?方才他揍二狗的時候可全是下的重手。
但陸長亭微微走神的時候,卻聽朱棣如此問道:「為什麼?」
&陸長亭偏轉過頭去看他,他的眼睫輕輕扇動了兩下。
朱棣看著這張分外好看的小臉,實在難以將方才的兇悍和他聯繫起來。
&是問,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乞兒?」
&都窮啊。」
&城中並不乏富人。」朱棣不解。
&人也是他們雙手賺來的,他們富有,和城中多數人貧窮並不衝突啊。中都貧瘠,糧食產量都不多,且此地也過於偏僻,又沒什麼特殊的產物,要與外界做個生意都不容易。更別說小百姓們,能做什麼生意呢?不過有錢的開個鋪子,沒錢的拉個攤子,也就餬口了。除卻這些人,還有更大一部分無家可歸、或是父母早亡家中也無親人的,有些沒有田可種,有些連戶都是黑的……」明朝大定雖有九年了,但國家貧富哪是那樣容易改善的?
乞丐不可能真正地完全消除。
至少現在不可能。
朱棣面色更冷了,他緊緊抿著唇,似乎在思考什麼。
陸長亭可不管他在思考什麼國家大事,他拽著朱棣就往外走,「先出去吧,可憋死我了。」
朱棣這才回過神來,這屋子裡還臭氣熏天著呢,於是二話不說也先和陸長亭出去了。
&衙不管?」出去之後,朱棣立即問道。
陸長亭搖頭,「怎麼管得過來?中都縣衙也富不到哪裡去,雖上有發錢下來,但能養著這麼多乞丐嗎?衙門中人要幹活兒,乞丐卻不用干,這能平衡好關係嗎?」
&為什麼不請乞丐為衙門做事呢?」
&門需要的還是識字的居多,有幾個乞丐是識字的?縱然可以招一些人來做跑腿的,但也終究有個數擺在那裡,何況城中還有很多人都指著在衙門謀個職位呢,哪裡有乞丐們的位置?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陸長亭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事實便是如此。「從乞丐淪為乞丐之後,便難免被周圍的人影響,多少乞丐學會了偷、搶、騙……這些習性一時間能改過來嗎?雖然乞丐之中有好有壞,但這又如何去審視呢?」
這對於縣衙來說,簡直就是一樁浪費人力物力還不討好的事兒。
有這功夫,他還不如做點面子活兒,整飭一下自己的政績。
乞丐?想一想哪座城都避免不了,縣衙也就寬心了,這越寬心就越沒人管,然後就成了惡性的循環。
陸長亭覺得自己都成乞丐窩裡一股清流了。
但縱使是他,不也騙了安喜一把才換來基礎資金麼?
朱棣又不說話了。
陸長亭覺得能當國家領導人的,都特厲害,能當皇帝的也一樣。你得日日操心,百姓吃飽了嗎穿暖了嗎,畢竟百姓們過得不好,那就得反啊,還得操心外敵怎麼樣了,再操心朝中有沒有二心的,還得給國家選拔人才……
朱棣這會兒估計已經開始憂國憂民起來了。
陸長亭又打了個呵欠,他面上的嚴肅和冷漠頓時被破壞了個一乾二淨。
朱棣收斂了臉上的冷色,他忍不住抬手輕撫了一下陸長亭的頭,低聲問道:「那你吃了多少苦?」
陸長亭怔了怔,對上朱棣的眼眸,裡頭似乎還真帶上了那麼一點兒關心,不似作偽。
陸長亭有些不自在地道:「也沒多少吧。」他沒恢復記憶的時候,是那個撫養他的女人吃了不少苦。
想到這裡,陸長亭的眸子微微有些黯然。
朱棣只當是陸長亭嘴硬,不過陸長亭小小的身影在他眼中漸漸拔成了大樹。
聰穎又堅韌,行事利落……朱棣真沒見過這樣的小孩兒,似乎哪裡都養不出這樣的小孩兒來。
約莫是陸長亭的表現一直都極為逆天,加之朱家兄弟也都是開蒙極早的,因而朱棣也沒好奇,為何陸長亭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尋常這樣大的孩子,不搗蛋就好了,哪裡還能說出這些來?
還不等朱棣繼續開口說話,突然一陣腳步聲近了。
陸長亭和朱棣同時轉頭看去,只見那二狗回來了,身後跟的卻並非吉祥,而是六個乞兒,其中一個乞兒個子還較為高。
這算是比照著朱棣找了個幫手回來?陸長亭差點給氣笑了。
這小子實在太不知好歹了吧?
&祥呢?」陸長亭冷聲問道。
二狗獰笑道:「哪來的什麼吉祥?瞧你們也穿得成樣子,何苦跑來跟我為難?快點走,還不會挨揍!」
陸長亭還真不怕跟人打架,尤其是最近被朱棣操練了一頓,陸長亭就更覺得自己四肢都是勁兒。
&話我還給你們,去把吉祥找回來,還不會挨揍。」
二狗當然不聽,號令著身後幾個乞丐就沖了上來。
這一幕瞧上去挺好笑的,但是朱棣聽了方才陸長亭所言,此時倒是笑不出來了。他面色冷了冷,猶豫著脫去了身上的外衫,然後方才大步走上前去,當先揪住了個子較高的人,三兩下便將人摁倒在地上了。
不過朱棣沒有像陸長亭那樣直接揍,因而那高個子還不服氣地掙扎了起來,口中罵罵咧咧極為難聽。
朱棣面色微變,一拳揍在了那高個子的鼻子上。但他也算是留了手了,不然高個子的鼻子就得歪了。
那高個子的鼻血唰一下就飈出來,一見血,立即就嚇得高個子大叫了起來,還撕心裂肺的,他抱著頭蜷縮在地上,動也不敢動,更別說掙扎了。
朱棣這才鬆了手,面色更為複雜了。
這個地方,乞丐偷了東西被他人欺負,然後乞丐便去欺負比自己更弱小的乞丐,真不知該說同情誰了。
而這時候陸長亭也很快將其他人揍趴下了。
朱棣有幸再度見到了陸長亭極為兇殘的一面。
&在肯去找人了嗎?」陸長亭直起腰來,面不改色地問道。
二狗都已經嚇得腿軟了,再對上陸長亭這張臉,就差沒尿褲子了。他勉強爬起來,小心地點了點頭,然後又呼號著這幾個乞丐,趕緊一溜煙跑了。
陸長亭轉過身來,朱棣已經將外衫重新套好了。
朱棣面上神色平淡,看不出表情來。
陸長亭也不知道他是個什麼心思,不過看他幫著出手了,應該是對自己並無芥蒂的。陸長亭可不希望這群王爺正當年少,還固執地講究個什麼善良,體恤百姓。
那可就成聖父了!
那群乞丐是真被陸長亭打怕了,於是沒一會兒的功夫,便將吉祥帶回來了,只是身後還跟了個意想不到的人——老瞎子。
吉祥凍得狠了,他一邊打哆嗦,一邊眼淚汪汪地看向陸長亭,「長亭。」吉祥再冷,再害怕,卻是不敢上來抱陸長亭的。自從去歲陸長亭變化了之後,吉祥就覺得陸長亭身上太乾淨了,乾淨到他不敢去抹黑一點點。
就好像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總會仰望著光明一樣。
吉祥就是這樣仰望陸長亭的。
老瞎子陡然見了朱棣的面孔,還尷尬地縮了縮身子,囁喏道:「我聽吉祥說他來找你了,就跟著來瞧瞧……嘿……嘿嘿……」
老瞎子這會兒也意識到,陸長亭再不是過去那個孩子了。
陸長亭淡淡點頭,倒是並未責怪老瞎子什麼。他拔腿走到了吉祥身邊,遞給了吉祥一塊手巾,「擦擦。」鼻涕和眼淚都混一塊兒去了。
吉祥接過去一邊擦臉,一邊忍不住抽答答道:「他、他們把我趕出去了,那是你留給我的……那是我的……」
吉祥這副弱唧唧的模樣,和陸長亭襯成了鮮明的對比。
朱棣不動聲色地將這一幕收入了眼底。
或許二狗和吉祥那樣的,才是乞丐窩裡常見的孩子吧。
小長亭可像個異類啊。
&讓他們住進來不就是了嗎?」
&怎麼行?」吉祥瞪大眼,「你之前也是一個人住的呀。」
陸長亭沒好氣地道:「你傻不傻?我一個人住,那是我能護住這間屋子,你能嗎?」
&不能。」
&幾日在哪裡睡的?」
&個破祠堂外頭……」
沒凍死也算命大了!陸長亭暗暗咬牙。隨後他看向了二狗等人,「你們還想住這屋子嗎?」
二狗哆嗦個不停,「不、不不……」
&們可以住,和他一起住,但是,你們得護住了他,不然下次讓我見著了……」後面的話都不用說完了。
二狗猛地打了個哆嗦,連忙大力點頭,感覺就跟要把頭都磕下來了一樣。
&們覺得如何?」陸長亭掃向其他人。
其他人也忙點頭,生怕再被揍一次。
陸長亭拍了拍吉祥,「快進去吧。」他本來想給吉祥一點錢,但是到最後又猶豫了,只是拿出了有些涼了的乾糧,遞了過去。吉祥自己找些野菜煮個熱湯,就能果腹了。
他若是給錢,怕是吉祥根本護不住。
他的威名能鎮住這幾個人一時,但若是給了錢,他敢打賭,這些人絕對不能忍下這個誘惑!只要利益足夠,人便能變得瘋狂。
吉祥點點頭,倒是很聽陸長亭的話,抱著東西便進去了。
陸長亭掃了老瞎子一眼,見他比吉祥看上去好多了,便也就沒操心了。
&哥,我們走吧。」陸長亭道。
&朱棣伸手再度將陸長亭攬到了懷中,好叫他不受寒風侵襲。
兩人往前漸漸走遠,老瞎子看得瞪大了眼,好半晌口中才訥訥道:「貴人吶,狗兒這是遇上貴人了吶……」說完,老瞎子又露出了遺憾之色,「……怪老頭子不識人,日後怕是不會再見了。」都認人家作「兄長」了,這日後哪裡還會回乞丐窩呢?
老瞎子轉過身去,再想起去歲種種,竟是恍如夢一般。
誰能想得到,這個失去了娘,眾人都以為會活不下來的小孩兒,卻比所有人都過得好了。
說不準日後還能成個大才呢!
老瞎子心底詭異地升起了點兒與有榮焉的味道,他砸吧砸吧嘴,走遠了。
陸長亭和朱棣走在路上,恰巧路過了朱家宅子,就這一路過,陸長亭就讓人給攔住了。那些人怕下人尋不到陸長亭,便特意派出了那日跟著一起去滿月宴的下人。這些下人都是認得陸長亭這張臉的,因而陸長亭一走過,他們便將陸長亭攔住了。
&小公子,請問小公子何時有空啊?我家主人請您過去呢……」下人彎下腰,殷切地笑道。
陸長亭漫不經心地道:「等兩日吧。」
下人臉色變了變,雖然心有怨氣,但卻不敢多說什麼,那日他可是也跟著見了這小孩兒的可怕之處,哪裡敢得罪呢?且不說若是得罪了,回去怕是要被打一頓。
&家主人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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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兩日後我便上門。」說著陸長亭便拉著朱棣繼續往前了,那下人被拋在後面也不敢追,只得喃喃道:「希望兩日後要來才好。」
待多走了幾步,陸長亭才突然聳了聳肩,「好冷啊……」
朱棣忍不住笑出了聲,伸手將陸長亭攬得更緊了。
不管陸長亭表現得如何不像個孩子,但總有些時候,他可真是像足了孩子,那些精明、嚴肅都從他身上陡然褪去了。
二人很快出了城。
朱棣張了張嘴,忍不住道:「長亭,你知道應天府嗎?可有想過,日後去應天府?」
陸長亭想也不想便搖頭,「不去。」這裡還有吉祥、安喜,一個二傻子,一個真傻子,他走了,那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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