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炳陷入沉思之中:「可若不是嚴世藩,誰會寫信給談同和柳台呢?
此事本就十分隱秘,這二人危機關頭拿著信的內容去投靠徐階,意圖交換,此信才被徐璠所知。
在此之前,還有誰會知道這些事兒呢?」
蕭風盯著字,再次看去,臉色也微微蒼白。許久之後,慨然長嘆。
「想不到竟是如此,當真讓人意外之極。」
陸炳看著蕭風,等著蕭風的下文,蕭風指著「牋」字緩緩說道。
「『戔』字古義既然有『賊』之意,『片』字又有『騙』之意,則寫信人為了騙這兩人當槍使,應是賊喊捉賊啊。」
陸炳大驚:「你的意思是……」
蕭風點點頭:「既然只是拿兩人當槍,則寫信人應該也只寫了這兩封信。
也就是『一人』只『示』『二人』知,陸大人,這應是個什麼字呢?」
陸炳拿起筆來,先寫下一個『人』字,再下面寫了個『示』字,又在左邊添上一個雙人旁。
一個大大的「徐」字躍然紙上,陸炳苦笑著點點頭。
「賊喊捉賊,原來如此。最先得到信的內容的,竟然是徐璠。然後徐璠又給談同和柳台各寫了一封信。
他預料到隨著廉政院查得越來越嚴,這兩人會以此信為條件,找徐階去投靠求庇護。
然後他才裝作從此二人那裡得到此事的樣子,在春燕樓里還故意喊『江南龍鳳店』,讓我以為他所知不多。
厲害,厲害呀。談同和柳台都被他蒙在鼓裡了,還以為自己收到的信,真的是嚴世藩臨死寫給他們的!」
蕭風嘆口氣:「這件事也就只能測到這樣了。若還想測徐璠是從何得知信中內容,那就不是你能問的事兒了。」
陸炳冷笑道:「既然知道是他了,我還用測字嗎?他既然敢耍這種手段,那就別怪我不講情面了。」
蕭風提醒道:「你若不將此事告訴萬歲,那你繼續查下去就是抗旨。
你手下有人,偷偷查查別人無妨。可若是要動徐璠,徐階是不會坐視不理的,此事也是瞞不住萬歲的。」
陸炳淡淡地說:「我知道了,多謝提醒。」
說完陸炳大踏步的離開了蕭府,蕭風在身後看著他,忽然感覺陸炳一向筆直的背影,不知何時已經有些佝僂了。
西苑,謹身精舍內,陸炳正在說服嘉靖,允許自己審問徐璠,嘉靖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
「萬歲,臣請蕭風測字,已經查明談同和柳台的信,均是出自徐璠之手。
但徐璠從何得知此事,卻不得而知。既然此事並非嚴世藩所為,那事情就變得更複雜了。
說明除了嚴世藩之外,還有其他人知道此事。若不查個水落石出,臣終是難以放心。
查徐璠,並不牽涉百官,也並不會引起朝堂動盪,還請萬歲恩准。」
嘉靖沉默許久,才緩緩開口:「徐璠是當朝首輔之子,無憑無據,僅憑蕭風測字就抓人審問,終是不妥。
何況徐璠若是不承認,你又怎麼辦?嚴刑拷打嗎?
徐階堂堂首輔,又無過錯,無故刑訊其子,如何向百官交代?
百官皆知蕭風與徐階爭鬥,當此時錦衣衛抓捕徐璠,又是蕭風測字得的罪名,朝堂怎能不動亂?」
陸炳早有準備:「萬歲,首先肯定是要有合理罪名的。其次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動刑。
臣執掌錦衣衛多年,審訊過無數罪案,臣有辦法審問出來,請萬歲放心。」
嘉靖再次沉默許久,終於點點頭,陸炳鬆了口氣,正要告退時,嘉靖忽然疲倦地開口。
「陸炳,我之前讓你不要再查嚴黨官員了,你為何還讓人偷偷地密查呢?你是連朕的話都聽不進去了嗎?」
嘉靖的聲音不高,但聽在陸炳耳中,卻似晴天霹靂一般,震得他一向安穩如山的身軀都晃了一晃。
電光石火之間,陸炳已經做出了決斷:抵賴是沒有意義的,嘉靖既然這麼說,他一定是有證據的。
陸炳直接跪倒在地:「萬歲,臣始終覺得,已經塵封多年的舊事,忽然被人翻騰出來,目的絕不簡單。
臣直覺此事可能會對萬歲,對大明造成巨大的傷害。為此臣斗膽貿然行事,但也只是讓人秘密探查,並未敢繼續驚動官員了。」
過了半天,嘉靖才嘆了口氣:「我當然知道你是好心,可朕的話,就是聖旨!不管朕的決定是對是錯,都必須執行。
去領三十廷杖吧,由讓東廠的人行刑。你記住,就這一次。再有下一次,朕決不輕饒!」
陸炳連連磕頭,嘉靖揮揮手,陸炳這才站起來,轉身離去。嘉靖轉頭看向黃錦。
「黃伴,小春子幹得不錯,不枉你這麼多年的栽培。」
黃錦上前給嘉靖捏著肩膀:「這都是萬歲調教的好。若不是萬歲料到陸大人可能會繼續暗查,小春子也難以察覺。
陸大人說的是真心話,他對萬歲的忠心無需懷疑。萬歲格外開恩,自然也是因為如此。」
嘉靖嘆了口氣:「這世上之事,往往壞就壞在自作主張的好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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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炳自然不同旁人,朕也深知的。若是旁人,有此一事,這錦衣衛指揮使就該換人了!
那封信的事兒,其實朕也是不放心的,否則今天也不會同意陸炳繼續審問徐璠了。」
黃錦站在嘉靖身後,臉上的微笑中,閃過一絲驚懼。
嘉靖的話中,暗含著一個讓人心驚的事實。
他其實自己也是想繼續查的,卻偏偏命令陸炳不要查了。然後又讓東廠暗中探查錦衣衛的動靜。
他是在試探陸炳啊。陸炳對他的忠心,他早就應該沒有懷疑了。
那他試探的,其實就是陸炳是否忠誠到對任何命令都毫不遲疑的程度,就像冒頓訓練自己的死士一樣。
冒頓本是頭曼單于的大兒子,按理就是太子。但頭曼單于後來又生了個小兒子,於是就想幹掉冒頓,立小兒子為太子。
因為冒頓本身有一定實力,頭曼單于不願意直接動手,就想了個借刀殺人的辦法。讓冒頓去出使月氏。
結果冒頓剛到月氏,老頭就不講武德地發兵進攻月氏。果然月氏大怒,要殺了冒頓。冒頓搶了一匹馬,居然逃回來了。
這一來冒頓成了草原上的勇士,頭曼單于就更不好動手了,也就把這事兒放下了。可他放下了,冒頓卻沒放下。
冒頓開始訓練自己的死士,訓練方法十分血腥。他在自己的箭矢上弄了個哨子,箭一射出去就嗚嗚地響,命名為「鳴鏑」。
他下令,自己往哪兒射,自己的手下就必須往哪兒射,不許遲疑,不許有疑問,違令者斬。
然後他把自己最心愛的寶馬拉出來,一箭射過去,大部分手下都沒敢射,只有少部分人跟著射了。
冒頓直接殺掉了所有沒敢射箭的手下。然後過了兩天,他又把自己最愛的妻子叫出營帳,直接來了一箭。
這次大部分手下都射了,小部分手下沒敢射,冒頓二話不說,直接把沒射箭的又都幹掉了。
這兩次淘汰賽之後,冒頓帶著剩下的手下找到了在草原上打獵的父親,二話不說直接一箭射過去。
他那幫早已不分對錯,不分善惡,不管死活的手下,毫不遲疑地一起射箭,直接把他爹射死了。
冒頓就此成為了匈奴歷史上最偉大,也是名聲最差的大單于。也就是這傢伙把劉邦圍在白登山,開啟了漢朝和親的歷史。
這件事充分說明,忠心和愚忠並不是一回事兒,面對射死領導老婆會猶豫一下的下屬,未必是不忠心的。
但領導者顯然是更願意要愚忠的人,不管是草原上的大單于還是皇宮裡的皇帝,都是這麼想的。
陸炳走到西苑的空地上等了片刻,兩個東廠的番子走上前,沖陸炳拱了拱手。
「陸大人,別怪兄弟們,萬歲有旨意,不可徇私假打,還請陸大人見諒。」
陸炳點點頭,趴在地上,兩個番子掄起廷杖,打了起來。
他們並沒有死命地打,但確實也沒有放水,幾個錦衣衛垂頭站在旁邊,擔心地看著陸炳。
三十廷杖打完,陸炳被屬下抬出了西苑。其實以他的武功,雖然被打得皮開肉綻,但也不至於就走不了了。
只是不管他能不能走,此時肯定都要裝得越慘越好。
一是讓東廠的兩個番子對上面有個交代,二是讓嘉靖把那份不滿徹底發泄完。
陸炳被送回府里,趴在床上,一動不動地想心事,僕從不敢打擾,只能等在外面,拿著傷藥等待召喚。
陸繹匆匆地跑回府里,在門口一把奪過僕從手裡的傷藥,衝進屋裡,然後嚇愣住了。
陸炳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麼慘的造型了,至少陸繹記事兒之後就沒有過了。
陸繹趕緊上前,把父親衣服剪開,給父親上藥。
「你去哪兒了?老趙說你不在北鎮撫司。」
陸繹的手頓了一下,小聲道:「我……我去入世觀了。」
陸炳哼了一聲:「去看小冬了?」
陸繹不吱聲,只是給父親塗著藥。陸炳閉上眼睛,感受著傷口由火辣漸漸變得清涼。
「你喜歡小冬?」
陸繹輕聲「嗯」了一聲,陸炳看不見他的臉,但能想像到他的臉應該是變紅了。
「她喜歡你嗎?」
「我……我不知道。她對我有時候很兇,有時候,還好。」
陸炳悲哀地想,完蛋,陸家出了個舔狗。不過他此時在意的不是這件事。
「你知道我為什麼挨打嗎?」
陸繹垂著頭:「他們告訴我了。是兒子辦事不力,讓東廠番子看出了端倪,害了父親。」
陸炳輕嘆一聲:「這也難怪你,東廠既然盯著你,早晚會發現的。所以真正犯錯的不是你,是我。」
陸繹不解,陸炳低聲道:「你說得對,萬歲不讓我查,我就不該再查了。反正他很快就會再讓我查的。
這種事兒,萬歲沒弄清楚之前,怎麼可能就不查了呢?我是關心則亂,結果犯了大錯。」
陸繹震驚地說:「父親是說,萬歲之前說先不查了,是在試探父親?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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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炳淡淡地說:「這沒什麼。在那個位置上,不能完全相信任何人,所以萬歲的試探沒錯。
錯的是我,我身為錦衣衛之首,本就不該考慮萬歲命令的對錯和後果,這也是萬歲賞我三十廷杖的原因。」
陸繹的震驚已經平復,他低聲道:「兒子記住了。」
陸炳點點頭,因為趴著上藥,這個動作做得頗為艱難,像是個被按在桌子上的磕頭蟲兒一樣。
「從這件事兒里,你至少應該學到兩件事:
第一,只要你還當著錦衣衛,不管什麼位份,你都要絕對忠於萬歲。
第二,不要小看了小春子,東廠在他的管理下,比張遠那時候要強大了許多。
歷代皇帝,本就對東廠比錦衣衛更信任,現在錦衣衛能略占上風,不過是因為我和萬歲的關係罷了。
等到你們那一代時,就很難說了。你和兩位皇子都沒有特別親密的關係,凡事更要謹慎。」
陸繹點頭稱是,陸炳想了想:「小冬還不到十二歲吧,小了些。而且她的身份畢竟存疑,你……」
陸炳沒有說完,陸繹也沒有接話,父子二人就這樣陷入了沉默,只有傷藥的動作,和偶爾的吸氣聲。
陸炳挨揍的消息,是晚上陸繹來找蕭風時帶來的。蕭風也吃了一驚,隨後陷入了沉思。
「蕭大哥,父親讓我找你,現在萬歲同意審問徐璠了,但是需要一個合適的理由。
父親想來想去,還是得讓廉政院出手。徐家是松江府大族,徐階就算不貪,他家裡也難保乾淨。
錦衣衛回報說眼下松江府大片良田都被徐家收入府中,這可以作為罪名來掩人耳目。只是此事需要你幫忙。」
蕭風苦笑道:「是因為廉政院不聽錦衣衛的對吧。之前要查哪個官員貪腐,是由廉政院隨機突襲的。
徐璠喊了那一嗓子之後,萬歲授意徐階,按錦衣衛提供的名單,以內閣之名交給廉政院去查。
不管怎麼說,廉政院是在內閣的領導之下,這還算是名正言順,所以海瑞也沒有反對。
可這次要查徐家,錦衣衛是沒法通過內閣下令的,萬歲也不可能直接讓徐階這麼幹,這和查看徐階家產沒什麼區別。
萬歲不會為了審一下徐璠,就直接掀桌子,那樣徐階就沒法幹了,百官也自然要鬧事。
所以陸大人想讓我給海瑞寫信,通過私人關係,讓海瑞去查徐家,名正言順地把徐璠帶進京城受審,對嗎?」
陸繹驚佩地看著蕭風,連連點頭:「蕭大哥料事如神。父親說,海瑞油鹽不進,搞不好連萬歲下旨都沒用。
當然萬歲也不可能直接下旨給海瑞去幹這種事兒。所以只有蕭大哥寫封信,可能還比較有把握。」
蕭風用手捏著眉心,頭疼的想了想,最後還是答應下來了。畢竟陸炳都挨了棍子了,自己不幫忙也顯得太那個了。
見蕭風答應了幫忙,陸繹鬆了口氣,但沒告辭,而是默默地喝著茶。
蕭風看了看陸繹的神情:「你是不是還有事兒想跟我說?」
陸繹下定了決心:「蕭大哥,我心裡堵得慌,可這些話跟父親都沒法說,跟別人就更沒法說了。」
蕭風看著陸繹臉,他已經十八歲了,臉上的稚氣早已消失,臉型也越來越像陸炳了。
但蕭風心裡始終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拉著自己在他家的花園裡爬樹,掏鳥窩,偷看丫鬟洗澡……
儘管那時的蕭風已經沒了,但那份兒時玩伴的情感,卻隨著記憶延續下來,從未斷絕。
「你說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陸繹垂著頭,將陸炳對他說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抬起頭看著蕭風,目光中帶著些許消沉。
「蕭大哥,我一直是以父親為榜樣的。我一直以為,忠君做到父親這個份上,已經到了極致了。
可今天我忽然發現,即使忠心如此,父親仍然要被試探,仍然要被責打,而這還是因為那是我父親!
若是換了別人,只怕就要沒命了。我很擔心,我能不能做到父親那樣,更擔心將來我會害了陸家。」
蕭風點點頭,對陸繹的煩惱十分理解。
一個人成長的過程中,最難過的一關,就是發現父親逐漸老去,自己面臨重擔心裡發虛的時刻。
「小繹,其實你父親在你這個年齡時,一定也是很心虛的。他也一定犯過很多年輕人會犯的錯誤。
他能變成現在這樣,沉穩老練,寵辱不驚,也是經歷過多少次磨難和生死的。
嘉靖十年,他到梅龍鎮刺探白蓮教,差點就死在那裡,你真的以為他當時就不害怕嗎?
嘉靖十八年,他沖入火海,將萬歲背了出來,立下大功,你以為他當時就不害怕嗎?
他也怕呀,可他都做到了,也因此他逐漸成為萬歲最放心的人,成為大明權勢最大的人。
你也會慢慢經歷這些,最終變得和你父親一樣出色,這是每個男人都必須經歷的過程。
就像毛毛蟲破繭而出,變成蝴蝶一樣,那個在繭里痛苦掙扎的過程,是不可或缺的。」
陸繹看著蕭風,這傢伙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啊,他爹活著的時候,他那樣,他爹死後,他就這樣了。
「蕭大哥,我明白了。我只是多少有些想不通,萬歲何必一定要如此試探父親。」
蕭風笑了笑:「你若是答應不告訴陸大人,我就告訴你萬歲是為什麼。
其實也不用你告訴,以陸大人的心機,不過一時被打蒙了而已,很快就能反應過來的。」
喜歡大明測字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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