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京畿附近又下了一場大雪,而對這難得的大雪,讓許多有經驗的老人不但沒有半點瑞雪兆豐年的喜色,反倒更加重了憂愁。按照老話說,天下的雨水是有著一定數額的,冬天裡多了,那相對應的,春天和夏天就要少很多,也就預示著來年,最少在開春的時候將又是一場大旱。
尤其這冬天無比的寒冷,就連一項耐寒的麻雀,都縮在人家的屋檐下,嘰嘰喳喳的不想出來,這更讓有心人憂心忡忡,北京都這麼冷,那麼越往北便越冷,北面的陝西山西的百姓就更加艱難,再往北的韃子生活就更困難,而韃子解決生活困難的方法簡單而粗暴——如中原搶掠。去年,打穀草的蒙古韃子都打到了延綏城下,若不是朝廷延綏副總兵李紅亮拼死抵抗,說不得人家就打到西安了。
而事態正如大家所料,京城街道上,時不時的就可以看到背上插著紅旗的急腳軍遞,神情狼狽的騎著一匹匹瘦弱的驛馬,馱著衣衫單薄破碎的驛卒,沙啞的嗓子吆喝著,往衙門聚集的皇城方向奔去,而每一匹驛馬跑過,都為那些還在悠閒逛街的各地滯留在京的官員,眉頭上增添一股憂慮。
「這是陝西來的驛馬,說明陝西又有哪裡出現了流民了。」在通向皇城街道邊,一個酒樓靠街的雅間,幾樣精美的小菜,一壺芬芳的美酒,同時,桌子上,還有一摞高高的錦盒,一看就知道,那裡面絕對是一些精美貴重的禮物。而在地中間,上好的木炭散發著無限的熱量,不過還是讓雅間裡的兩個官員感覺到崇從心裡發出的寒冷,通過發散炭氣的小軒窗,看著窗外的一個穿的和狗熊一樣的官員,和另一個也身穿精美裘皮的官員小聲的嘀咕。
對面的官員伸手拉了拉身上的皮裘,一陣刺骨的寒風從小軒窗衝進來,卻怎麼也擋不住,不由得縮起了脖子,看了一眼幾乎就是擺設的炭火盤,哆嗦著應和:「是啊,聽說這陝西都大旱兩年了,各地流民遍起,杆子橫行,而這冬天,在北京都是這麼冷,可想更北面是個什麼樣的狀況了。」說道這裡,再次裹緊身上的裘衣,心中已經充滿了不快:「若不是拿了對面這位同年的巨大好處,自己是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跑出溫暖的小妾的房間,上這裡受罪。走魏公公的門路,是那麼好走的嗎?你沒看見,在遠遠的魏公公的私宅外面,即便是這樣大冷的天,也有長長的一溜官員排隊等著召見?」不過埋怨歸埋怨,事情還是要幫著辦的,就憑著那豐厚的見面禮,也不能放棄了這個肥羊,京官苦啊。
那個陝西來求轉遷的官員再次看了看遠遠的,魏公公的府門前那長長的隊伍,還有自己那個在寒風裡排隊的忠僕,眉頭緊鎖,收回目光,探頭往前靠了靠:「年兄所言極是,不瞞年兄,我在陝西是實在呆不下去了,這才托您這位同年走動門路,想要離開那個人間地獄,正如你所說,現在的陝西,用赤地千里已經是形容的極限了,其實情況比這更慘,我牧守的縣城還算好的,大家還有口草根,最少還有觀音土吃,而在米脂延安,人吃人都已經成為常態了,走在路上,沿途看到的都是死人幌子般的百姓,一個個面無表情,但眼睛卻各個是一片血紅,那都是吃人肉吃多造成的。」
那個京官渾身一機靈,想想那樣的場景,當時就是一陣反胃,差點把剛剛吃進去的酒菜都倒出來。好一陣咽下肚子裡的噁心,才小聲的詢問道:「老兄,真的有這麼慘嗎?這樣下去可不是一個好辦法啊。」
「唉。」那陝西來京尋求他遷的縣令皺眉回應,沒說話,先長嘆一聲:「仁兄說的可不是?人要是沒飯吃,到了吃人的地步,什麼事情都乾的出來的,現在,各地流民組成流寇,滾滾四出,為禍地方,我來前,也就是天啟七年二月十五那天,澄城流寇造反,從西門沖入,直入縣衙,殺了正在大堂催逼今年賦稅的縣令張斗耀,這下子,那些流民歡欣鼓舞,有樣學樣,呼嘯四鄰,再也難以彈壓了,要不是我走的快,說不得現在早就被那些杆子給坑害了。」
聽到這裡,那位京官仁兄當時臉色慘白,「這殺官可是造反啊,難道各地衛所就眼睜睜的看著不成?」
「還官軍衛所呢,且不說各地衛所已經糜爛到了形同虛設的程度,就連邊軍都幾年沒有發餉銀錢糧,更糟糕的是,上次邊軍出關征戰,結果大敗虧輸,結果三路潰敗,敗兵卻又不敢歸建,於是有個叫神奎一的帶頭,也上山當了杆子,就這樣,你還指望誰去?」
「欠餉?不能吧,魏公公這些年四處撈錢,絕大部分可就是為邊軍發餉啊,我是戶部的,我可是知道,每年不管多難,餉銀是絕記要發下一些的。」
那陝西縣令不由得鼻子哼了下,夾一口已經涼了的菜入口,滿面譏諷的道:「上面發沒法餉銀我不知道,我可是知道,邊軍士卒是三年沒有一分銀子,一粒糧食養家了,能在軍營里混個一日一頓稀粥已經就不錯了。」看看這位同年不信,就笑著道:「我說了你可以不信,但陝西巡撫宴胡大人就曾經上書說,臨鞏邊餉缺至五,六年,數至二十餘萬;靖鹵邊堡缺二年、三年不等;固鎮京運自萬曆四十七年至天啟六年,共欠銀十五萬九千餘兩。各軍始猶典衣賣箭,今則鬻子出妻;始猶沿街乞食,今則離伍潛逃;始猶沙中偶語,今則公然噪喊矣。盧象升盧大人也曾經說,今逋餉愈多,饑寒逼體。向之那錢借債勉制弓矢槍刀,依然典賣矣。多兵擺列武場,金風如箭,餒而病、僵而仆者且紛紛見告矣。每點一兵,有單衣者,有無袴者,有少鞋襪者,臣見之不覺潸然淚下。難道這是胡說八道嗎?」說道這裡,還有些良心的這位縣令不由悲憤的道:「您讓這都快餓死,和已經餓死的軍兵怎麼去鎮壓那些流寇?哈。」轉而語帶嘲諷的道:「這些軍兵不當杆子劫掠地方就算是不錯了。」
這位京城的官吏一時無言,兩個人就默默地看著又一個紅旗急遞飛奔而去,好半天這位陝西求轉遷的官員不無憂心的小聲問道:「老兄,我們陝西已經亂成一鍋粥,山西河南也遭了波及,但是,為什麼不見朝廷賑濟百姓,整頓軍旅?」沉思了一下,小心的喃喃:「哪怕是減免一些賦稅錢糧,讓陝西的百姓喘口氣,給那些已經都快凍餓而死的衛所軍兵一點哪怕一點點果腹的糧食也好啊。」
聽到這個老兄嘟囔,京城的這位官員就像看妖孽一樣看這這個陝西官員:「減免陝西山西的錢糧?你算了吧,現在國朝稅賦重地就是這北方,如果減免了,那拿什麼給你我開銷支付?拿什麼給真正對抗關外韃子的邊軍錢糧?現在,不增收就不錯了。」
「南方大熟,且商業發達,應該是財賦重地才是,怎麼反倒是產出貧瘠的河北(這裡是指黃河以北)?這不是南轅北轍嗎?這不是逼著北方已經洶洶的百姓造反嗎?」說到這,不由得憂心忡忡的道:「而一旦邊軍衛所的軍戶兵丁沒有活路,也去劫掠地方,那時候可就是天下大亂啊。」
「我的老兄啊,咱們這大明哪裡的官員士紳最多?」這位京官不去回答年兄的話,卻是輕蔑的問道。
「當然是南方啊,天下文萃在南方,這是故老形成的形勢。」那位陝西的官員自然的答道。
「哼哼。」這位京官鼻子裡哼了一聲,然後以知心的姿態小聲對身邊的同年道:「問題就出在了這了,現在,南方的官員太多了,多的已經可以左右朝堂政令了。而在那群巨大的集團身後,就是無數千絲萬縷糾結在一起的氏族。」看看已經在北方陝西那個地方呆傻了的同年,「而士大夫是不繳納錢糧的,因此,要想給南方加賦,第一個就是那些南方士子官紳抱團抵制,想要做也做不了,即便九千歲那麼樣的雷霆人物,也做不到,因此,只能繼續向氏族與官紳勢力弱小的北方加收賦稅,要不,還能向哪個加?」
陝西的這位官員就呆呆的不做聲,喝了一口冰冷的悶酒,長嘆一聲:「飲鴆止渴啊。」
見這位仁兄表現出了與一個官員不相稱的狀況,雲淡風輕的搖搖手:「得啦得啦,操心朝堂事情,那是大人物的事情,你我同年還是安排好自己的事情才是真的。」看看高高摞在桌子上的禮物,笑著道:「這次就憑藉你的這些孝敬九千歲的禮物,調到南方去應該沒問題。」
那個陝西的縣令落寂的拱拱手:「那還是要擺脫仁兄在中間奔走,一旦事情成功,小弟絕不忘仁兄大恩。」
這位京官大度的搖搖手:「不敢當仁兄此言,不過我這裡還是要叮囑一句。」
「仁兄有何吩咐?小弟洗耳恭聽。」陝西縣令趕緊打疊起精神仔細聆聽。
「仁兄一旦順利調往南方,一定要打探一下當地望族人脈,抄錄一份護官符仔細收藏,且不可得罪那些士紳。」
「謝謝仁兄提醒,小弟一定仔細照辦便是。」這位陝西縣令再次仔細拱手感謝,想想即將離開苦海步入天堂,一陣歡喜,一陣難過,不由得再次試探的問道:「難道陝西山西狀況,皇上就沒有什麼舉措嗎?」
那京官慢慢的吸了口酒,卻不好說話。
正在尷尬時候,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緊接著雅間的門被輕輕敲響,接著一個十分恭敬的聲音響起,是這位京官的家僕:「老爺,陝西老爺的號牌下來了,今晚由九千歲副總管接待,請老爺和陝西老爺早些準備下應對。」
一聽這樣的好消息當時那位陝西的縣令豁然站起,渾身禁不住輕輕發抖,而那位京官也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對著自己的同年拱手道:「恭喜年兄,賀喜年兄。」
這位陝西縣令忙連連回禮道:「都是年兄功勞,更牢記年兄諄諄教誨,高情厚義兄弟我是沒齒難忘,大恩不言謝,看兄弟我以後表現吧。」
這位京官就笑而不語,心中卻道:「看來這位還是會做官的,不過心還沒黑到一定程度,就剛剛一句陝西慘狀為何不能上達天聽,就是一個短視幼稚的主,下情聞達天聽?且不說那位木匠師傅願不願意聽,就是想聽也聽不到,尤其現在重病纏身,聽到了也是屁用不管,就憑這個,這位年兄的這官運嗎,怕也是到此為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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