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用的病來得很突然,前幾天還在探查地形,勾畫進軍路線,但突然之間,渾身高燒,上吐下瀉,甚至口唇青紫。
馮國勝等人一度以為他中了毒,憤怒的諸將立刻尋找兇手。奈何一番尋找之後,卻是無所收穫。
但是傅友德發現了一些可疑的跡象,比如那一天和馮國用一起去偵察的親兵,竟然也有兩個人病倒,而且比馮國用還要嚴重,其中一個人已經死了。
詢問另一個人,傅友德得知,原來那一天他們去偵察,在路上遇到了一眼清澈的泉水,水質非常好,喝起來竟然是甘甜的,因此裝了一個皮囊,送給馮國用解渴。
馮國用喝過之後,還說要把這個泉眼標記下來,留著以後大軍西進使用。
傅友德立刻前去尋找,終於找到了這一口泉眼,果然如他所說,清澈無比,水質也好,可傅友德不敢確定,到底是不是有毒,隨後他弄了點水,餵了一匹馬。
令傅友德詫異的是,這匹馬竟然歡蹦亂跳,什麼事都沒有。
等了好幾天,都是這樣。
傅友德大惑不解,水沒有事,那問題又出在哪?
他不甘心,繼續打探,終於找到了幾個砍柴人,詢問之後,傅友德才聽到一種說法,說是地下藏著怪蛇,會往水裡吐口水……只要看到水花翻騰,就是毒蛇作祟,此後幾天之中,別管水多清澈,都不能喝,不然會中毒的。
所謂毒蛇之說,自然是假的。但自然造物的神奇,卻不是人能想像的,或許是這眼泉不定期爆發,而爆發之後,會從地下帶出來一些有毒的東西。
傅友德不了解這些,但是他大面積打聽,卻聽說了許多特殊的故事……有人講一隊元兵,差不多三百人,突然死在了某處,等發現的時候,已經是累累白骨。聽說是西夏王妃要了他們的性命。
又有商隊進入沙漠之後,失去了蹤影。
聽說最慘的一次,上千元兵,押解著一隊俘虜經過,結果全軍覆沒,最後只有一名軍醫逃了出來。
而自此之後,這名軍醫也不言不語,變得和傻子似的,人們都說他被奪了魂兒。
種種傳聞,讓傅友德都不寒而慄。
都說燕雲十六州,是中原之痛,實際上,河西之地,早在安史之亂以後,就斷絕了同中原的聯繫,雖然此後也有歸義軍興起,但到底未能力挽狂瀾。
然後是西夏崛起,徹底斷絕了西域同中原的聯繫,再之後,就是元朝興起。雖然大元一統天下,但是陝甘之地,分封給了不少王公貴胃,變成了他們的牧場,漢人百姓數量銳減,致使當地風俗同中原迥然不同。
地理人文,全都不一樣,甚至是語言不通,長相迥異,要想在這種條件下,大舉進軍,難度著實驚人。
明槍暗箭,山川河流,甚至是一條溪流,都可能帶走將士的生命。
面對這一大片未知,人的生命太脆弱了。
天高地闊,山河無垠。
站在彎月之下,能感覺到的,只是渺小惶恐。
以弱小的軀體,如何能掌握這麼廣闊複雜的區域?
繼續進軍?
或者……不如歸去!
涼州的高樓之上,馮國用斜躺在椅子上,在他的身下,墊著好幾層狼皮褥子,讓他能舒服一點。
丁普郎、馮國勝、傅友德,等等諸將,都趕了過來,一個個瞧著他,強忍悲痛,不敢言語。
哪知道馮國用卻笑了,「眼下再難,還能比得上當年西漢通西域的難度嗎?大漢朝那是從無到有,張騫九死一生啊!隨後大漢幾次用兵,包括搶奪汗血寶馬……哪一次不是幾萬死傷?試問大漢朝退卻了嗎?惶恐了嗎?咱們的先人,就因此停下了腳步嗎?」
馮國用連聲質問,好幾位將領都紅了臉,馮國勝也道:「大漢確實不曾退去,故此才有西域併入中原。開疆拓土,披荊斬棘,從來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死得了小卒,死不了我這個大都督嗎?」馮國用長嘆一口氣,「你們要想清楚了,一個人不值一提,生死幻滅,人命如燈,一陣風過來,就可能滅了。但數萬人聚在一起,就是熊熊大火,遮天蔽日,是吹不滅,打不散的!祖宗能開拓西域,行前所未有之壯舉,我們不過是重複先人的行為,如果連這個都做不到,那就真的愧對祖宗了?」
馮國用稍微喘口氣,繼續道:「進軍雲南,開拓遼東,西北用兵……我們這是在還賬,也是在開拓,在恢復漢家疆土,鑄造華夏輝煌。張相這些年熱切倡導,我們也銘刻肺腑,在乎的不就是這個嗎!」
「我馮國用一身為輕,故土為重……若是因為我一人,耽誤了收復河西的大事,我死不瞑目啊!」
說到這裡,馮國用忍不住咳嗽,馮國勝連忙將一杯茶送到了兄長嘴邊,又給他拍打後背。
好半晌,馮國用恢復過來,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潤,隨即他又道:「我方才說了第一點,就是要有信心,不退縮。絕不能放棄故土,不然我們對不起祖宗,對不起子孫。接下來我說第二點,咱們往後務必小心,一草一木,都要小心謹慎。咱們要從本地人身上,學到生存的智慧。」
「還有,我記得張相在北平,推行了過濾水的法子,咱們務必要推行開,要喝熱水,不能吃不潔之物。要真心真意,對待當地百姓好,幫他們幹活,跟他們交心,做朋友,解決難題。要堅決收回陝甘諸王的草場,把他們的馬匹牛羊,都如數分給百姓。不論是漢人,還是色目人。」
「你們要記住我的話,咱們站在高天之下,固然渺小如沙,但是咱們的心胸,卻可以包藏天地,貫穿古今。」
馮國用又道:「我已經請張相幫忙,整理了許多漢唐的古書,尤其是關於西域的,已經馬不停蹄送了過來。你們都要好好讀書,又要探查當地民情,把書卷上的東西,和實際的放在一起,咱們要尋找前人足跡,也要記下來所見所聞,留給後人。」
馮國用不厭其煩,面面俱到,仔細叮嚀每一個人。
他說話越來越急促,而中氣卻是越來越弱,馮國勝心中憂慮,忍不住道:「兄長,你先歇著吧,不用著急的,咱們慢慢說。」
馮國用微微一笑,並沒有答應,而是詢問道:「梳頭,梳頭已學京都樣了嗎?」
一句問話,讓馮國勝幾乎淚目,連忙道:「已經安排下了,馬上就過來。」
馮國用點了點頭,喃喃道:「復山河易,復華夏難!把土地打下來,還要教化,還要收服人心,把華夏的根紮下去……只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國勝,你記得,不要把我送回老家了,就在這涼州之地,把我葬了吧。我的墳墓在這裡,我也在這裡看著你們,自此之後,你們只許往前,不許後退……大傢伙能做到嗎?」
馮國勝立刻跪倒,傅友德,丁普郎等人也紛紛單膝跪地,泣不成聲。
「大都督,您放心吧!我們都明白了,山河社稷,遠在我等個人榮辱生死之上,我們縱然是死,也不會後退半步!」
馮國用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微笑,這時候樓梯響動,有人引著幾個女子上來,她們穿著應天的衣服,梳著應天髮飾。
剛剛上來,面色倉皇,十分害怕。
馮國用微微沉下臉,幾位大將連忙扭頭,跟女子們解釋,讓她們不要誤會,並沒有那些不好的意思。
只是想請她們在此展示一下,就可以安然離去。
過了一陣,幾個女子平靜下來,帶頭的女子主動道她會唱涼州詞。
馮國用大喜,連忙讓她們演唱。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女子們的聲音略微沙啞,而且聲調也有些錯亂,可馮國用卻毫不在意,滿臉是笑。
聽了一遍又一遍。
聽完之後,馮國用讓兄弟攙扶自己,掙紮起身,給她們拍巴掌。
隨後馮國用重新坐下,微笑道:「諸公,假若有一日,河西百姓,乃至西域子弟,能盡數背出這首詩,咱們就算是成功了。」
眾人強忍悲痛,「大都督放心,我們現在就教給將士們,讓他們去教百姓!」
馮國用點了點頭,卻又道:「這首詩到底不是最佳,孤城,怨,不度……說到底是文人之作,總是帶著那麼一點幽怨氣,缺少氣吞山河的壯魄,好固然是好,但是總歸不能鼓舞士氣,激勵人心。」
丁普郎道:「誰說不是,俺雖然不通文墨,但是什麼叫春風不渡玉門關?咱就要帶著將士,殺過玉門關,殺到西域去!」
馮國用連連點頭,「是啊,這才是大將的氣魄。」
正在說話之間,突然一騎飛至。
「大都督,有聖旨一封,外加張相的一首詩!」
「張相的詩?寫了什麼?」馮國用急忙問道。
使者連忙展開,朗聲道:「大將籌邊尚未還,淮西子弟赴天山。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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