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還不懂他爹說什麼,只是覺得人多,沒一會兒就哭了起來。
這下子可把老朱嚇得手忙腳亂,趕快把孩子交給了夫人,馬氏帶著朱標下去,大傢伙在一起吃了晚飯,卻也沒有多言,朱文正和李文忠早早下去,他們拖著朱英一起去騎馬了。
李貞和大嫂也都告辭,最後就剩下朱元璋和張希孟兩個。
他們面面相覷,老朱先笑了,「過年也不得安生啊!」
張希孟一笑,「主公為蒼生操勞,這日子還多著哩!」
老朱怔了怔,似乎有些遲疑,卻又沒有說什麼。
「先生,你去劉基那裡,他說了什麼?這老頭可算是悔悟了?」
張希孟笑道:「他不但悔悟了,而且勁兒好像有點大!」
朱元璋不解,「什麼意思?」
張希孟一伸手,把劉伯溫寫的東西掏出來,在老朱面前鋪開,兩個人一起觀看……活神仙能寫出什麼東西呢?
首先,劉伯溫開宗明義,元政失修,海內鼎沸。誠能效法湯武,弔民伐罪,雖一旅之師,百里之地,足以取而代之。
這話說得簡單,但卻是一切的立論基礎,元廷完蛋了,只要策略得當,哪怕只有百里之地,也能奪得天下。
毫無疑問,這是讓朱元璋堅定信心,奪取江山。
「這話先生早就說過,李先生,賈先生,還有朱先生他們也都講過,只能算是老生常談。」朱元璋淡淡說道,張希孟只是笑,對待同一道題,大傢伙的解題思路還是不一樣的,只管往下看,劉伯溫不會泛泛而論的。
果然第二條,劉伯溫就提出應該和韓宋結盟,以韓宋之兵,攻北元之地,讓他們彼此消耗,兩敗俱傷。而朱元璋則是要全力向南,發展壯大。
在這裡,劉伯溫提出一個看法,可以暫時尊奉韓宋,採用龍鳳紀年。
下一條,劉伯溫就分析了朱元璋的兩大對手,天完勢力雖然非比尋常,但是臣強主弱,早晚必生大患。至於張士誠,只是一守成之主,不足為慮。分析到這裡,也還是不算什麼新奇,畢竟張希孟和朱升等人都看出來了。
但是劉伯溫隨後來了一句,若攻張士誠,天完必救,腹背受敵,我軍危矣!若先滅天完,張士誠必定無膽動兵,坐失良機!
只是這一句話,就看出了水平高低,看出兩邊的性格缺點不難,但是針鋒相對,拿出策略,這就要智慧了。
有人或許會說,難道不能先消滅張士誠嗎?
其實這個問題分析起來,還要更加複雜。
張士誠雖然胸無大志,但是在高郵之戰中,這傢伙的堅韌人盡皆知。全力以赴,攻打張士誠,固然能贏,但是耗費時間太久,彼時天完的兵馬殺來,對朱家軍來說,太不利了。
畢竟一條長江,順流而下,用不了幾天的時間,就能殺到金陵。
反過來,天完內部亂七八糟,他們固然能戰,但若是慘敗之後,也會土崩瓦解,維持不了多少時間。
先滅天完,而後消滅張士誠,一統南方!
劉伯溫用了不足百字,就把朱元璋謀奪天下的策略講清楚了,針對四大對手,讓韓宋和大元互相消耗,陳張之間,先陳後張。
那朱元璋自身該怎麼辦呢?
劉伯溫接下來寫到,金陵六朝古都,虎踞龍盤,帝王之氣森森,正是基業所在……耕不忘戰,戰不忘耕,以耕備戰,以戰護耕,
耕戰結合,所向披靡!
又一項關鍵的措施被劉伯溫提了出來,耕戰結合,確實適合如今的朱家軍。
老朱也漸漸有了興趣,他向下瀏覽,劉伯溫連續提了幾項重要的建議……通篇讀下來,最大的感覺就是劉伯溫這人務實,能提出可行的策略。
比如劉伯溫提出減省刑罰,但是他接下來就補充說是元政無道,也就是說,要消除元廷錯誤的刑罰,而不是簡單的降低懲罰那麼簡單。
還有劉伯溫提出要廣納人才,開科取士……但是劉伯溫隨即主張建立學堂,所有人才,必須先入學,而後才能為官。為官之前,必須考察人才能力,然後才能授官!
看到這裡,張希孟都忍不住一陣讚嘆。
其實明初的時候,並非只有科舉一途,甚至說科舉都不是最主要的取士方式。
國子監作為最高學府,有著完整的學習制度。
他們也有積分之法,而且按照積分,在六堂依次往上升遷,如果表現特別好,還要奏請聖裁。
而且還有監生歷事的制度,也就是實習,了解政務,免得成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廢物。
在明朝開國的階段,國子監生,由監生考中的進士,翰林,比比皆是,他們的能力甚至在一般的進士之上。
即便站在後世的角度來看,這一套學習辦法,也是可圈可點,沒有什麼問題的,最多就是在學習的內容上面,稍微做些調整罷了。
那有人要問了,國子監這麼牛,為什麼到了明朝中後期,變得人厭狗嫌?儘是一幫廢物在裡面混日子?
這事情大約可以寫成一篇幾十萬字的論文,大約的體面是國家是怎麼失去對人才的掌控權,或者私人辦學如何打敗官方辦學的……
總而言之,就是不斷摻沙子,把一些官僚子弟塞入國子監,到了景泰成化之後,乾脆准許花錢入學,可以捐粟送監,說白了,就是拿錢換監生功名。
事情到了這一步,國子監也就不出意外廢了……而這些建議都是來自朝中的忠正賢臣,他們倒是不貪贓枉法,可是敗壞國典,摧毀祖制,下起手來,半點不客氣。
而此時劉伯溫提出的辦學,卻是明顯為了打擊地方的士紳,也是他的報復大計之一。
有了官辦學堂這一層,學什麼,教什麼,都捏在官方手裡,而且還可以隨時加恩學生,讓他們忠心辦事。
雖然學堂不能保證百分百忠心,但是念官方學堂,跟念晉商學堂,出來的人,大約是不一樣的。
劉伯溫主張讓蒙童入學,計民授田,編戶齊民,建議老朱一心獨斷,少數強敵,重在發展……
一路看下來,一共十八條諫言,幾乎每一條都切中要害,老朱反覆看過之後,也不由得讚嘆。
「此人誠人才也!」
類似的話,這些文臣也都跟老朱說過,但是能像劉伯溫講得這麼全面,卻還是讓人眼前一亮。
「先生怎麼看劉基此人?」
張希孟贊道:「他的才華,十倍於臣啊!」
老朱忍不住哼了一聲,「他或有過人之處,但是萬萬不及張先生……這樣吧,就讓他給你當副手吧,也負責處理公文事務,以觀後效。」
嘚,張希孟的秘書團隊又壯大了。
轉過天,大年初一,張希孟就主動去找劉伯溫,把朱元璋的意思說了一遍。
「伯溫先生,在我這裡,怕是要委屈你了。」
劉伯溫連忙擺手,並且向著帥府深深一躬,隨即對張希孟道:「經歷在上,那一日經歷高論,遠在伯溫之上,伯溫五體投地。只是伯溫不識好歹,不明天數,幾乎毀家滅族,如今上位能網開一面,不究伯溫過錯,便是做一個馬夫,也是心甘情願啊!」
張希孟笑道:「伯溫先生客氣了,你提到了興學,其實我也早有這個想法,在宣城那邊,我訂了許多的文房四寶。可是話說回來,要想興學,不能沒有學問大家,不知道伯溫先生能不能推薦幾個?」
劉伯溫一聽就道:「要論人才,首推宋濂,此人經學文章,都遠在我之上,而且人品方正,學問篤實,是不二之選。除了他之外,還有葉琛,章溢皆是大才,可悉數招來,一同興學。」
張希孟微微點頭,卻又略沉吟道:「這樣吧,伯溫先生寫一封推薦的文書,回頭你送給李善長,讓李先生定奪。」
劉伯溫一愣,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就是規矩。李先生還是主公治下,文官之首,我們可以提諫言,但是涉及到人才使用,除了主公直接下令的,其餘都要經過李先生,有什麼決策,也要李先生負責執行。從今往後,伯溫先生多往李先生那邊跑跑。跟他多聊聊,沒有壞處。」
劉伯溫沉吟少許,這才意識到什麼,連連點頭。
張希孟能跟老朱一家吃年夜飯,自然不是外人,論起來他大約可以甩開李善長,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但是張希孟卻很清醒,一個團隊,一個國家,做重要的就是規矩。他如果可以越過李善長,那他乾脆把李善長的活搶過來好不?
又或者朱元璋治下,有兩套體系,一個叫李善長,一個叫張希孟……真要是鬧到了這一步,李善長固然沒臉,他就好過嗎?
張希孟的小心謹慎,讓劉伯溫吃了一驚。
他雖然不了解朱家軍的情況,但是張希孟有多厲害,他還是一清二楚的。
連張希孟都把規矩放在前面,對於劉伯溫來說,確實不該心高氣傲。
果然,他去找了李善長,把幾個人的特長詳細說了一遍,最後恭恭敬敬,請李善長決斷。
老李自然是歡喜,立刻下令,派人去請,又跟著劉伯溫聊了好多,十分親切。當了這麼長時間的牛馬,總算是有人尊重他了。
李善長激動跟劉伯溫道:「以上位的聲勢,大可以稱王,退一步,也該稱國公,伯溫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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