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珠不施粉黛,一頭盤起的烏髮裹在靛藍頭巾里,通身素色衣褲,走在月河熙來攘往的艷妝華服女子中,比背景板里的群眾演員還沒存在感。一窩蟻 m.yiwoyi.com
如此甚好,她跟著陶公子登船,就像個尋常婢子,完全不惹眼。
陶公子今日包下的遊船,論形制,乃是一艘「仙舟」,比畫舫、燈船小許多,卻也是雕柱綺窗、裝飾不俗。
鄭海珠用本地吳語和船家交談幾句,轉頭向陶公子道:「城北確實有個九蓮庵,小婦約略知曉該怎麼走了。此去航程不到一個時辰。」
陶公子微笑致謝,折身進到小艙里,和自己的僮僕在案几上搗鼓了一會兒,提出一個小小的銅爐。
鄭海珠聞到一股清甜的馨香,但見銅爐隔片上,紅褐色的粉末聚成一個曲折連環的福字。
這是打香篆,宋明士大夫和千金小姐喜愛的風雅遊戲。
「這香,莫不是用荔枝殼碾的」鄭海珠好奇地問道。
她在韓府,常見到奶奶小姐們打香篆玩,但都是些昂貴的原材料。鄭海珠自嘲如牛嚼牡丹,實在聞不出什麼境界來,反倒不如眼前這個荔枝果香的好聞。
陶公子展顏道:「正是用荔枝殼蒸煮後,曬乾碾成齏粉做的,此乃家母的獨門手藝。我出門遊歷時,總會帶著荔枝香,什麼沉、檀、龍、奢的,都比不上它。」
他頗為放鬆地吸了吸鼻子,又舉目四望兩岸街鎮景象,由衷道:「南直隸各府甚是繁華,來年定要陪母親重遊。女子嫁人後便囿於後宅,若非夫君兒子赴外地做官,她們只怕一輩子也踏不出本縣,實在可憐。」
鄭海珠聞言,頗有些驚訝。
這陶公子對茹韭兒表現出大度與回護,鄭海珠原本只以為是多情文士追求才妓的老套劇本。
今日察言觀色,卻發現他對茹韭兒的安慰,帶著無所圖的質樸純粹,連道別時的眼神,也明淨坦然。
此刻聽他自然流露的慨嘆,更沒什麼矯作,純然出於對女子境遇有感而發的悲憫。
鄭海珠瞄了一眼陶公子頭上的方巾。
明代只有獲得生員資格的男子,才能戴方巾。戴方巾的陶公子,至少是個秀才了,從衣料質地和用度之講究來看,家世應也不凡。
如此身份,沒有紈絝相,且還懷有同情心,更是難得。
「冒昧一問,公子仙鄉何處」
「哦,浙江山陰。」
原來是紹興人,口音不太重,說的是南直隸官話。
鄭海珠露出真誠的神往之色:「好地方,蘭亭集序啊,還有沈園。」
陶公子溫和地笑笑:「是的,我們山陰頗多古蹟。」
一個小小婢女竟知道書聖王羲之,以及陸游與唐婉的故事,陶公子倒不覺得奇怪。
他雖年輕,閱歷卻不淺,在江南各處遊學後,明白不少妓館女郎和豪門婢女,或受本館和主人文風薰陶,或原本就出身於讀書人家,見識學養,未必遜於那些生員男子。
冬月未至,申時前的陽光仍有暖意,船艙外擺著幾把鋪有錦褥的圈椅,彬彬有禮的陶公子讓鄭海珠莫要拘束,坐下飲茶休息。
他自己也靠在椅中,捧起一本薄冊,安靜地閱讀。
鄭海珠瞧那書封上印著「山歌」二字,忍不住又道:「公子看的,可是姑蘇馮夢龍先生的集子」
馮夢龍為後人熟悉的成就,是編了明代話本集《警世恆言》等,但此時離「三言」問世還早,刊印出版的,是他的吳地山歌集,
陶公子抬起頭。
這一回,他看向鄭海珠的目光,明顯帶著驚喜。
再是識文斷字,能知曉馮夢龍《山歌集》這樣的冷門書,也殊為難得。
鄭海珠毫無炫耀之色,婉婉道:「家兄生前讀書,涉獵甚廣,對馮先生奔走收集曲詞之舉更是讚嘆。家兄曾與我說,浩浩詩文里,不知多少虛情假意之作,但茫茫山歌,卻皆為真情流露。因山歌不必像詩文那般,或爭榮,或媚上,或為求取功名。」
「說得好哇!」陶公子脫口贊道。
喝完彩,陶公子又有些惘然。
他自幼愛讀雜書,卻很快就不得不像這個時代的許多男子那樣,開始學習八股制藝。
這種鑽營應試的伎倆,雜以科場人情世故,真是鏤空文士之肝腸,消磨豪傑之志氣,哪裡像讀史記、讀話本、讀山歌曲詞這般性靈酣暢。
陶公子沒想到,自己時常泛起的腹誹,今日從一位萍水相逢的同齡女子口中,痛痛快快說出來了。
他於是掩卷,望向鄭海珠,語氣不知不覺就帶上了會心之意,輕嘆道:「女子受制於禮俗,男子受制於文章,世間這許多清清白白的好人,皆戴枷鎖。」
悵然之音未落,忽聽左岸傳來高呼聲。
「阿兄,是我呀,快把船搖過來!」
小仙舟靠岸,一個長身俊臉、袍衫華美的青年郎君「咚」地跳上甲板,身後跟著的小廝,所穿的布衣也厚實潔淨。
青年沖陶公子嘿嘿一笑,轉頭盯著鄭海珠,大大咧咧道:「咦,這是哪樓哪院的姑娘,怎麼穿得如此寒磣。」
陶公子皺眉,沉聲喝道:「胡言亂語!鄭姑娘是本府士紳的女眷,萍水相逢,熱心為我這外鄉人帶個路,去庵堂找荷姐。你快向姑娘賠禮。」
青年「哦」一聲,將油滑的神色收了收,向鄭海珠道:「告罪告罪,莫怪莫怪。在下誤會,也是情有可原,我曉得阿兄這兩天在妓院快活,就以為姑娘也是……」
「二弟,你這麼大了還不會說話,乾脆閉口。」陶公子慍意更濃。
青年卻不怕,嬉皮笑臉道:「哎呀,我又給大兄丟人了,這就改,這就改。」
言罷,拿腔拿調地清清嗓子,衝著鄭海珠作揖:「在下乃紹興府山陰縣張崮,峻岭之巔如履平地的崮,字燕客,鄭姑娘既是我宗子堂兄的朋友,與我張三郎的交情亦自今日始,幸會幸會!若有機會去紹興府,我必好好盡一番東道主之誼。」
青年說完,一對靈活的眼珠子瞄瞄兄長,見兄長面露尷尬。
他又瞅瞅那樣貌不俗的鄭姑娘。
咦,鄭姑娘的神情怎麼突然古怪起來。
片刻前,她被自己認作煙花女子,容色都沒什麼波瀾,此時卻驀地眸光一閃,好像被觸動了什麼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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