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在遼東用米換鹿茸,賺得實在有些連自己都害怕。雖然他不相信天譴這兒回事,但考慮到徐階教誨的「良知」,還是決定回到唐行之後,以廣濟會的名義向府縣二學和全縣四十八所社學捐款。
雖然他沒有指望朝廷的嘉獎或者牌坊,但是捐款總額高達一萬兩,實在震驚了整個南直。非但府學學宮刻碑紀念,就連新任的浙江學台都題書嘉獎。海瑞更是特意作文派人送來,同樣刻成了碑文,放在學宮和鄉賢祠,恨不得送到徐閣老家裡去。
徐階是個不介意銀子的人,但是這麼大一筆數目仍舊讓他有些心驚。養望歸養望,但是遽然拿出這麼大一筆銀子做善事,風頭鼎盛,實在叫人有些不踏實。不過既然家業打理都交給了徐元佐,而且家中資產還在持續增加,就沒有干涉的道理。更何況徐誠拿了廣濟會的賬目回家稟報,發現這筆銀子是另外捐助的,想來是徐元佐在別處化緣得來,那就更沒有干涉的理由了。
徐元佐最初是想直接發銀子,卻又擔心這筆銀子被人挪用,並不直接發到每個社學。更為了避免學生拿到銀子,被家中沒收,從而使得發銀子完全變成了無意義的作秀活動,所以才將銀兩折成稻米分批以實物形式發放。
按照每人五兩銀子的總預算,每月一次發放,考慮到米價的漲跌,差不多可以發放一整年。用長達一年的時間來提醒學生:徐氏願意為改善他們的學習生活會鈔至於日後如何處理與徐氏的關係,自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只是接受過這份禮物的人,無論走到哪裡都吃徐家的嘴短,輕易批評華亭徐氏,難免被人視作白眼狼。
眼看過了九月,又要進入徵收秋糧的時候了。
今年上海和崇明因為風災略有歉收。不少田地被洪水淹沒。不過華亭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田產與往年相平。徐家的田地因為僱傭了不少流民里的莊稼老手,帶來了一些實用的異地手法,莊稼長勢比之往年還要好些。
徐元佐雖然對農田不甚了解,但是充分利用每一寸土地的理念是有的。之前許多被棄之不顧的邊角上也種了蓖麻、棉花、綠肥之類的經濟作物。
其中叫人詫異的是蓖麻。這種傳自天竺的作物在江南雖然不罕見,但是從來沒人刻意去種植過。因為它的價值要等到工業化之後。才會顯現出來作為高級潤滑油。
徐元佐刻意安排蓖麻種植,主要是為了榨油。雖然文科生不了解技術,但是印刷術總該有所涉獵。尤其是在涉及古籍版本的問題上,紙墨裝幀都是繞不過去的關鍵點。如今的印刷墨料仍舊是水基墨,這就導致活字印刷術的質量遠遠不如雕版印刷。
報紙這種每天要刊行的文書,用雕版印刷成本實在太高,而且做工時間也太長,沒人能夠承受得起,即便通政司發的邸報也是使用活字印刷。別人都可以接受的色澤不勻、墨水透面等問題。徐元佐卻實在難以忍受他甚至只看《曲苑雜譚》的小樣,那是手抄本。
就徐元佐所知,印刷的主流還是走雕版路線後世的雷射製版原理也是雕版印刷術。不過眼下自己要想做出有質量,又能控制成本的快消文本,活字印刷術總是逃不掉的。而性價比最高的,莫過於改進墨料,用油墨取代水墨。油墨用的油,便是以蓖麻油為上。這種工業用油粘度高。凝固點低,既耐嚴寒又耐高溫。榨油之後的油餅中富含氮磷鉀。用高溫脫毒之後就是很不錯的肥料。
蓖麻雖然不挑土質,房前屋後到處都可以栽培,但是吸肥力也強。加上江南還沒有人刻意栽種蓖麻,在育種和田間管理上都缺乏經驗,收穫並不理想。好在徐元佐並不需要大量使用,今年的主要任務還是摸清性狀。請藥農幫忙看顧蓖麻一直是作為藥材被人所知的。
然後就是研究從木、煤之中製取炭黑,研究配方。當然,這事基本上也可以交給李騰去做。
徐元佐在唐行東山難民營後面為李騰買了一塊坡地,蓋了一座三進的道觀。
如今道觀建築已經起來了,不過訂製的神像還沒送到。也就沒有開門接納香客,至於李騰帶著四個徒弟住在觀里。實際上他也不打算對香客開放,那樣會影響他「清修」和「煉丹」的時間。只是身為道士,有義務供奉三清聖像,這才占用了二進的正堂,觀名也就成了很沒特色的「三清觀」。
徐元佐去三清觀從來不坐馬車或者肩輿,權當散步一樣,帶著棋妙,在羅振權或者甘成澤的陪同下就走過去了。每回他過去都要帶點文稿,主要是兩本書的草稿:《物理小識》和《初等數學》,至於化學這門高深的學問,徐元佐暫時還沒想好該如何下手當年他就沒怎麼及格過,如今更是基本上忘乾淨了。
李騰對於《物理小識》很感興趣,而且貢獻頗多。不過數學方面就不怎麼吸引他的關注了,尤其對於徐元佐所謂的:萬事萬物可以由數學表達這一論點頗有懷疑。當然,這也怪徐元佐,誰讓他連圓錐體體積公式都忘了,還是李騰幫著研究了幾天,方才總結出來,然後放水驗證。
就在這種磕磕絆絆之中,徐元佐終於在某一天忍不住摔書了:「我決定了,派人去澳門!」
「澳門?」李騰很是疑惑,頭回聽說這個地名。
「唔,廣東香山,那裡有一群泰西葡萄牙國的人。」徐元佐道:「他們那邊有一群景教教徒,在數學和物理上有些小造詣。」
李騰微微頜首:「物理對於工匠的確頗有用處,數學也有其精妙的地方,不過也不值得跑那麼遠去求教吧。」
「不光是工匠有用。」徐元佐大搖其頭:「想春秋戰國之世,百家並起,我們非但有道儒法家之教,也有墨農醫家之術。這兩類,前者是研究人組成的社會,夫子們琢磨的是如何讓人幸福快樂地生活,如何讓整個社會更加有秩序,更加和睦美滿。雖然主張不同,主旨卻是一致的。」
李騰點了點頭,並不覺得意外。
「墨農醫……其實主要是墨家的機關術和醫家,鑽研的是如何利用天地之力,了解天生之物,從而為我所用的學問。這一類,便是後來的巫醫樂師百工之人,為君子所不恥。」徐元佐道。
李騰道:「其實我道門也有經義學與煉丹術的分野。你想說的,大約就是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道學和器術吧?」
「並不盡然。」徐元佐搖頭道:「數學、物理也是能夠衍伸出自己的道。更像兩種入手功夫……唔,對了,就是道家所謂的性命之學,是從了性入手,還是了命入手。」
李騰懷疑徐元佐的解釋有些牽強,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自從獨尊儒術之後,社會學科和自然科學分道揚鑣已經很久了。國朝以文學取士,取中的人自然都精通於道德文章,但是自然科學底子太差,所以才會有各種荒謬的言行。在這上面,我們華夏就像是個瘸腳的巨人。我要去泰西取經,正是要將這隻瘸腳補上。」徐元佐慷慨道。
李騰微微頷首:「數學之道,學久了的確會改變一些想法。」
徐元佐一愣:你這認識很深刻啊!
「那我向泰西紅毛夷取經,會不會太過於驚世駭俗?」徐元佐問道。
「天子失官,學在四夷。這不是儒生們自己說的話麼?」李騰不以為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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