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醮壇?」王用汲一愣,有些沒反應過來,這時縣衙的僕役忙慌的快跑了進來。
「稟告堂尊,三老爺(縣衙僕役對三把手的稱呼)東邊,羅天大醮的醮壇走水了!」
「什麼?!」王用汲一驚,終於反應過來,繼而怒聲斥道:「今天白天還在下那麼大的雨,醮壇好端端的,怎麼會走水!」
此時,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嚴黨出手了。
羅天大醮的醮壇燒了,那身為定海縣知縣的海瑞,他難辭其咎!
可是,嚴黨沒道理破壞醮壇啊,國師可是嚴黨的人,難道是清流乾的?
這場風爭,其實嚴黨和清流都沒有罷手,真正的鬥法,還在繼續?
「是人為!」這時,僕役語速飛快,道:「縱火的人已經被抓住了!」
人為的?人還抓住了?
王用汲一愣,被這個突然而來,像是兒戲一般的詭異消息,給打了個措手不及。
不過他反應倒也不慢,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情況的異常,當即就開口:
「定海衛的駐軍呢?從醮壇建造開始,他們就負責駐守,怎麼會有人放火!」
這簡直是在扯淡,說白天下雨,不可能走水,好,你說人為的,那有可能…個屁!
可羅天大醮何其重要?國師親自到來主持,要為定海縣百姓祈福,定海衛駐軍可以說是分了不少兵力,來守護醮壇,日夜巡邏!
結果冒出一句,人為放火?這比自然走水,聽起來還要扯淡!
「沒,沒有駐軍」然而面對憤怒的王用汲,僕役卻是面色有些難看的說道。
「你說什麼?!」王用汲被這個回答弄的一愣,而後下意識的朝著海瑞看去。
「定海衛的指揮使,是何人?」相比王用汲,海瑞更為冷靜,突然問出聲。
「好像是叫林崇義,」王用汲低頭略一思考後道:「半個月前調來定海衛,擔任衛指揮使,負責與他交涉的是」說著,王用汲語氣一頓,抬頭看向海瑞,道:「文昭!」
海瑞眸光閃爍,片刻後猛的折身朝著大堂而去,快步來到案桌前,找到林家的卷宗。
「唰!」大手一揮,長長的卷宗甩開,很快海瑞就從林家的族系名冊中,找到了林崇義這個名字,「果然,是林家之人!」
「林家,那他就是清流一派了,」王用汲眉頭緊皺,道:「文昭是嚴黨的人,他怎麼可能跟清流」說著,王用汲猛的頓住。
「半個月前,他被任命為定海衛的指揮使之職,誰有權任命呢?」海瑞像是在說給王用汲聽,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浙直總督,胡宗憲,胡部堂!」
「如此,一切也就說的通了。」海瑞深吸一口氣,來到窗前,看著東邊沖天的大火。
「嚴黨和清流聯手,他們要通過這一把大火,徹底平了定海縣的所有事情!」
「嚴黨放手了,清流也主動捨棄了林家,以及我們手中,凡是跟林家有牽扯的一切利益家族,既然是要平事,就要平的乾乾淨淨。」
「他們的意思很明確,我不是要查嗎?我不是揪著不放嗎?那就都送給我了!」
「一刀切下去乾乾淨淨,此案到此為止!」
「這就是文昭說的,平事?」王用汲說著,瞪著眼,有些不敢置信,道:「那國師呢?羅天大醮可是陛下讓國師來辦的」
「這麼做,那豈不是說,清流和嚴黨」說到這裡,王用汲只覺得渾身冰冷,壓低聲道:「欺君?就不怕皇上查下來嗎?」
「若是嚴黨和清流能聯手,那皇上」說著,王用汲聲音已經消失。
皇帝會允許兩個派系,聯手嗎?
而且,事情還做的如此明目張胆,這些卷宗可都在,稍微一查可就露餡了。
聞言海瑞沒有回答,只是抬頭看向前方,張了張嘴,終究是沒有在王用汲跟前說出一些話來,只是在心中道:「若是都是皇上授意呢?」
一瞬間,海瑞的大腦飛速運轉。
他開始回想起自己被張閣老舉薦,來定海縣查案,所有的過程,無比的順利。
而他需要的做只有一個,那就是拿著卷宗抄家,抄了那些跟徐階家族有千絲萬縷關係的商人家族,那位徐閣老為什麼這麼做?
是因為錢太多,所以想要以朝廷的名義,捨棄部分商人家族,給朝廷送錢?
不,原因只有可能是他不得不這麼做!
而後,嚴黨突然揪著不放,通過文昭,給了自己士紳家族兼併軍戶田地的線索。
這或許是嚴黨和清流的鬥爭,而自己在接到案子後,徹底不再聽清流的安排。
之後,就是一直拖到現在,雙方突然詭異的把手了,嚴黨甚至現在還在配合清流。
這次林家被揪出來,那麼會有多少東南士紳家族被連根拔起。
這些錢財、土地,最終會落入誰的口袋裡?誰才是最大的獲利者?
除了那獨居玉熙宮的皇帝,還能是誰!
抄家搜刮上來的錢財,會入了他的內帑,土地會成為他的皇莊,皇田!
他要這些幹什麼?修道!對,他除了修道,他還能幹什麼!
一時間,海瑞恍惚了。
一張黝黑剛直的臉上,那即便是得知自己被捲入清流和嚴黨鬥爭漩渦,即便知道可能被清流和嚴黨同時厭棄,身死都不曾變換的面色。
終於在這一刻,動容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席捲全身。
一雙堅毅不屈的眸子裡,此刻涌動著哀愁,委屈之色,他在替天下萬民而委屈,無助!
他無法想像,身為天下臣民的君父,竟然能如此自私,如此的貪婪,甚至為了錢財,不惜與臣子聯起手來欺世、盜民!
君不君臣不臣,君沒有君的樣子,臣沒有臣的本分,滿朝權貴,竟皆在行那禽獸之舉。
他們可曾有一分一毫的念頭,是系掛在這天下百姓,蒼生黎民身上?
至此,海瑞和嘉靖的君臣誤會誕生了。
要是嘉靖知道海瑞心中所想,定會大呼冤枉,他這是取之於臣,用之於民。
「剛峰,你怎麼了?」察覺到海瑞的神情似乎不對的王用汲,有些擔心的喊了幾聲,海瑞也在這時,猛的回過神來。
「明受?」海瑞看向王用汲,張了張嘴,而後話到嘴邊,又只能壓下心中的思緒,緩緩坐下,自顧自的念道:「沒事,我沒事」
他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虛弱。
這不是身體上的虛弱,而是心理上的虛弱,他的心氣兒似乎沒了。
此刻海瑞看著面前,需要繼續徹查的,堆積如山的卷宗和罪證,迷惘了。
不用查了,如果他所料不錯,那個被推出來的林崇義,他會交代出一切。
之後,根本不需要查,他們會自己把人全都交出來,定海縣的案子,結束了。
可以後呢,皇上要是再如法炮製呢?最後會是什麼結果,會有無數的錢財入內帑,無數的土地成為皇莊,皇田,百姓會生不如死!
最後,大明朝就真的完了!
「稟堂尊,醮壇起火,國師跟黃公公已經趕了過去,二老爺讓小的通知您過去主持大局」這時,剛才的僕役又走了進來。
「剛峰,要不你先回去休息,我過去也一樣,若是問責下來,我也可以為你先擔著」發現海瑞狀態不對,王用汲開口說道。
「無礙,走吧。」雖然心中失望,幾乎讓他內心崩塌,但海瑞還是強撐著起身。
而且,他不會被輕易打敗!
這些案子,上面過去了,但在他這裡,沒有!
見此,王用汲幾次想要開口勸一勸,他不明白清流和嚴黨聯手做局欺騙皇上,剛峰為何如此失態,似乎還有什麼隱情一般。
不過見海瑞不願意說,他也只好沉默。
以他對海瑞的了解,他不說,那肯定有他的道理。
二人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們離開後不久,一道身形高大,提著一壺酒,喝的搖搖晃晃的張子明,形骸放浪的走進了縣衙後堂。
此時,全縣衙後堂,空無一人。
沒過多久,縣衙大火,後堂卷宗,罪證,全部付諸一炬。
等到被人發現時,只聽得後堂中大笑不止,似有狂人高呼:「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哈哈哈哈」
「走水了,走水了,救人!」
「二老爺,是二老爺…快救人,救人」
行至半道的海瑞和王用汲一路狂奔折返,當二人沖入縣衙時,入眼是漫天的大火。
只有那念了一遍又一遍,詩仙李白寫給友人盧虛舟的贈詩《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還有那被淹沒在大火中的狂笑聲。
「救人,救人!救人啊!」一襲布衣的海瑞,汗水浸濕了胸背,他奔走著搶過一支木桶,想要救人,王用汲亦是慌張不已。
「嘭!」木桶砸落,張子明的聲音徹底消失後,海瑞整個人怔在原地。
一切來的太突然,太快了。
一夜過去,黎明時,大雨傾盆。
東邊和縣衙的火已經熄滅,縣衙部分房屋被波及,好在沒有其他人遇難。
海瑞跟王用汲站在大雨中,看著化作廢墟的縣衙後堂,神情怔怔。
許久後,海瑞抬起頭閉上眼,任由滿天的大雨淋在臉上,感受著刺骨的冰冷。
半晌後,海瑞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深吸一口氣後,轉身朝縣衙另外一側而去。
房間裡。
海瑞站在桌前。
一手鋪開白紙,一手拿著筆,腦海中閃過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一切。
而後大筆揮動,銀鉤鐵畫,只見雪白的紙面,上書「諫修齋建醮疏」六個大字。
一夜之間,醮壇滅,驚變起,天不仁,君臣誤,文昭死,海瑞怒,奏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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