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最後,張瀚先笑,旁人也是跟著笑起來。
張瀚的笑最輕鬆,別人可就沒有那麼輕鬆,
眾人都在思索著張瀚話語中的意思,一時都沒有吃透。
孫敬亭最年輕,反應倒是最快,各人蹙眉細思的時候,孫敬亭先道:「張東主的意思,等於是立一個擴大版的東山會,但又不象東山會那樣只是立幾個爐,眾人裹在一起混口飯吃,而是能將僱工,出鐵,鍛造,運輸,定價,最終出售都混在一起,所有的東主都是這個行會裡的一員,然後利益與共?」
「對了,就是這個意思。」張瀚眉目舒展的一笑,能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省力。
「那麼,」李大用接著道:「張東主如何約束各人,如果不聽提調,口事心非,又有什麼懲罰呢?」
「這事也簡單。」張瀚用簡捷明了的語氣說道:「違規的自然就出會,出了會,不論是技術還是工人,或是運力出貨,還是定價,皆不得與聞,也不得參與其中就是。」
他的話說的很平和,各人卻都聽出其中的骨頭有多硬。
如果這個會立起來,大大小小有鐵爐的東主成了理事,有志一同,不論是運輸還是開採,還是僱工,到最後的定價銷售都是一條龍,大家齊心賺錢,如果被開除出去,那麼等於被排擠出體系之外,只能自生自滅,恐怕在這樣的情形下,很難生存。
其實成立這個行會,張瀚根本就是要統合整個靈丘的煉鐵業,如果所有人在各個環節都聽招呼受指揮,那麼等於他將整個靈丘鐵業都吃了下來,口說無憑,入會才是真正的硬指標,只要入了這會,時間久了,利益與共,內部的爭權奪利難免,但對外肯定是抱團而取,這是從整個歐洲各行會的發展和壯大就能行明顯的看的出來。
歐洲人的財富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從商會到手工業者行會,大大小小的協會都有各自的勢力範圍,擁有財富,掌控者有很強的政治地位和權力,有話語權,當然也掌握了相當的定價權,財富的積累有快有慢,掌握市場源頭和定價,等於壟斷,這樣的錢才是最好賺的。
從糧食購銷行會到這個靈丘的鋼鐵行會,張瀚也是嘗試著在大明走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現在的他心態已經隱約有了些變化,走私賺錢這個大宗旨沒變過,但以他現在的實力和格局,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能走多遠,也真是一件難以確定的事了。
孫安樂和孫敬亭這對叔侄決斷的最快,他們在此之前已經決定東山會完全依附和裕升,此次成立的這個行會更符合他們的利益,自是毫無問題。
叔侄二人對視一眼,一起向張瀚抱拳道:「張會首。」
李大用沉吟片刻,也抱拳道:「張會首。」
有這幾人帶頭,馬化先微嘆口氣,幾乎無人感覺得到,接著就是滿臉笑容,也是拱手致意,口稱會首。
曾用賢等人更是無話可說,張學曾在一旁看著,心中雖是不大懂,但也知道張瀚獲得了難得的地位,最少在靈丘這個以鐵礦和鐵場為主的地方,張瀚算是標準的士紳領袖,屬於新任縣令一下車馬就得拜訪的強勢人物。
蒲州張家的人當然不至於為在一個縣獲得這樣的地位就感覺驕傲,可無論如何,自張四維之後,這也是蒲州張家子弟獲得的新的起點和高峰,而且無關於父祖餘蔭,完全是自己的奮鬥與搏殺得來的成果。
足堪自豪,足可驕傲!
眾人當然不能一直在街面上說話,好在張瀚的住處也離的不遠,趁著這股子興頭,張瀚邀約所有人到自己的府中去,泡了香茶,送上點心,不停的商討鋼鐵行會的成立時間和細則,張瀚言明自己需得出塞一段時間,短則一兩個月,長則三四個月,估計在年前可以趕回靈丘,在他回來之前,就是委託蔡九全權代表自己處理協會的所有事宜,對這一點各人也沒有反對的意見,張瀚的生意格局比在場的人要大的多,所有人都明白他不可能常駐靈丘。
「我過幾日也回蒲州去。」張學曾趁著話縫說道:「這裡我已經每日閒著無事,不如回去,好好和族裡說道說道。」
張瀚也知道蒲州那邊有人打他的主意,不外乎是族裡那些窮極無聊的長輩尊親,對這些人他簡直不看在眼裡,用後世一句比較流行的話來說:他們是蟲子。
既然是蟲子,根本無須理會,犯上來就直接拍死,不過在張學曾那裡這事還是需要解決一下,這位三叔公剛到靈丘時需要幫張瀚打開局面,每日都要見人請酒,也委實吃了一些辛苦,靈丘這邊的局面已經安定下來,倒是可以回蒲州去了。
「三叔公回去歇息一陣也好。」張瀚沉吟著道:「等歇息好了,再來靈丘替我主持大局怎麼樣?」
張學曾搖頭道:「這一番出來我看的很明白,世事繁雜,不是我這種讀書人能瞧的明白的,我也沒有這個能力處置好……文瀾你不同,你天生就是做這些事的,這些日子我看在眼裡,心裡著實很欣慰。」
張瀚一時無言,張學曾的幫助就是純粹為了家族和欣賞自己,他的作用瞧著不起眼,可是一開始到靈丘時,本地士紳的接納和允許自己融入,如果沒有張學曾和身後的蒲州張家,這事情哪有這麼容易?
「三叔公,我實在無以為報……」
「一家人說這話做什麼呢?」張學曾道:「我總歸是無能的人,續宗和續文能幫上你的手,我就高興的很了。」
張續宗和張續文都是張學曾的孫輩,和張瀚一個輩份,雖是同族,其實已經很疏遠,連「大功親」也算不上,張學曾早前和張瀚提過,叫這兩個孫輩到張瀚身邊學著做人做事,這兩兄弟都是秀才,年紀不到二十,其實前程遠大,張瀚一直以為張學曾在說笑話,誰料真是這般安排,他心中也是十分感動,當下連連點頭,答應叫續宗和續文兄弟先到新平堡,在主店跟周逢吉學習。
這個安排很妥當,張學曾也感覺十分滿意,微笑著點頭答應下來。
各人談到起更前後才紛紛告辭,張瀚送到門口將這些東主一一送別,這幾日想必還會有不少鐵場的東主前來尋他,風聲傳出之後,只要稍有智識的都會明白行會的重要性。
孫家叔侄不方便出門,張瀚也不叫他們回城中的住所,留著兩叔侄繼續談話。
他叫人溫了壺酒,做了幾個小炒,和兩叔侄秉燭夜談。
「晉鐵在北方的份額可以擴大,但短期內不會擴大太多……」
一邊小飲著,張瀚一邊稍稍向兩叔侄透露了些口風。
「北虜已經消停了幾十年。」孫安樂是無所謂的態度,孫敬亭一邊向張瀚敬酒,一邊道:「其實朝廷管束的也是有些嚴,僵硬死板了些。鐵鍋,菜刀,縱使多賣些又何妨,韃子若是憑這些鐵也能犯邊,還是咱們的官員和邊將無能所致。」
張瀚和孫敬亭聊的越多,越是覺得這人瀟灑英挺的外表和氣質之下,也是有慷慨激昂和鬱郁不得志的鬱悶心情。
「孝征兄,」張瀚稱著孫敬亭的字,微笑著道:「你說這些話,叫那些食古不化的人聽了,恐怕會大生意見!」
「他們?」孫敬亭俊俏的臉上先露出鄙夷之色,接著神色淡淡的道:「若我在意這些人,也就不會幫二叔打理東山會的事了。」
孫安樂向張瀚道:「孝征看著瀟灑,其實是個頂真的性子。上次甘肅兵變和寧夏兵變,還有晉南大災,好些事他都看不過眼,上書朝廷,結果如石沉大海,欲糾合同道一起上書,人都說他是傻子,他一氣之下,乾脆不再應試,舉人也不考了,說實在的,人都說是他幫我耽擱了舉業和前程,要我說,他這性子,當了官也是招禍,不如跟著我吃些辛苦,好歹能平平安安的。」
孫敬亭突然道:「張東主,你要出塞,我隨你一併去,如何?」
張瀚一征,這一次出塞,他預備要帶的人很多,最少也有幾十個隨員,草原上蒼莽一片,地廣人稀,現在的蒙古各部占據的地方比後世還要大的多,遠到中亞和極北地方,還有後世的新疆寧夏等地,現在俱是蒙古各部占著,東到遼東和大興安嶺,後世的蒙古國和內蒙還有東北三省的絕大部份地方,此時俱都是蒙古人的地盤,女真才剛剛興起,占領的還是遼東邊牆外很小的一塊地方,努兒哈赤連葉赫部還沒有搞定,自己的統一還沒有完全完成,比起和大明硬抗了兩百多年的蒙古人,女真人現在還不顯山露水,各蒙古部落還有不少處於敵對狀態,張瀚的目標客戶在蒙古人眼裡還只是很弱小的存在,此行風險還是很大,不可控的因素也很多,帶著孫敬亭,倒是真不能確保安全。
張瀚用很委婉的語氣道:「孝征兄,此行恐怕會遇到敵襲……」
「那便算了。」
孫敬亭有些不悅,說道:「就算我多嘴吧。」
這人的脾氣接觸多了,果然是很臭,而且也不給張瀚解釋的機會,說了一句後,孫敬亭就這麼拂袖走了。
「張東主恕罪。」孫安樂看著粗豪,其實為人很細緻,再三向張瀚陪了情,不過氣氛一壞,酒也不想喝了,時辰也過了二更,也就只得散了。
張瀚回房歇息時,孫敬亭還沒有睡,隔著窗看到燈火亮著,這人正倚在窗欞上擦拭佩劍,張瀚看著一搖頭,覺得這人還是書生習氣重了。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路過時,聽到孫敬亭的吟哦,張瀚又是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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