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振彥攤著下半夜到午前的輪值,算算時間足有兩個多時辰,相當的辛苦。
但他沒有辦法抱怨,他是包衣,就算是十四阿哥的旗鼓包衣,地位也是相當的低下。
身為十四阿哥的身邊人,他和鑲黃旗的幾個牛錄,還有大量的漢人包衣一起被派了過來,這個他無比熟悉,烙印在靈魂深處不敢一日忘懷的地方。
身手左手側就是通往廣寧的官道,舊日的大道已經徹底廢棄了,長滿了荒草,路面被長期毀損之後變的更加的坑坑窪窪,在官道的最東端就是廣寧城,已經幾乎被拆毀了,有一些女真人居住在廢城外圍,內里到處是屍體和毀棄的房舍,沒有人願意住在其中。
女真人在官道兩側擺了一個綿延十幾里的包圍圈,加上崎嶇的山勢,東西兩個口子都被扎了起來,山上來往遼西和去往寬甸的人都是從包圍圈裡的縫隙穿出去……這是可想而知的事,十幾里的地方就擺了幾千人,雖然都是騎兵也不可能把包圍的口袋紮緊。
主要原因也是薩哈廉的那次戰敗,損失了大量的白甲,薩哈廉回去之後受到了老汗的嚴懲,在此之後就沒有哪個高層試圖用強攻的辦法來攻下十三山了。
打又打不下,十三山上也是純粹的步兵,對糧道的威脅不大,如果不是要保持糧道安穩和切斷明軍收復廣寧的希望,在十三山這邊恐怕根本就不會留下太多的兵馬了。
歷史上後金也確實在廣寧一帶駐軍過,但時間很短,半年左右就撤軍了,當然也是毀城之後的撤離。
曹振彥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在輪換時跟鑲黃旗的幾個牛錄和大量包衣一起趕赴十三山這裡輪班,後金八旗是一個利益整體,在大團體下又有小團體,各大貝勒和各小貝勒,旗主貝勒和牛錄額真之間都有利益爭奪,輪防這種苦差當然不可能是一個旗獨立承擔,而是八旗輪換。
就算十四阿哥現在的牛錄都是大汗直屬,說是給小阿哥了,十四阿哥還沒有真正獨立管理的能力,這一次派了十四阿哥身邊的人過來,也是給這些人鍛煉的機會,將來小阿哥逐漸成長,這些人會成為多爾袞身邊有力的臂助,幫助小阿哥迅速進入情況,能把十五個牛錄真正的掌管起來。
天色微明,天空中還是不停的落雪,曹振彥從自己的窩棚里爬出來時感覺身上又冷又硬。
後金兵只在很少的保存完好的房舍里居住,一邊都是女真人中的低層軍官才夠資格,普通的旗丁和蒙古人還有漢人包衣都住在野外的地窩子裡。
在野地里斜挖下去,挖出一個可容一人勉強平躺的空間,然後用野草編成草蓆蓋上壓實,再編成擋風的草蓆遮擋洞口,這就是女真人在野外居住時最好的環境了。
草窩子裡當然也鋪滿子乾草,這樣住其實還不是很冷,當然前提是不起風下雪的情況下。
昨天一夜北風呼嘯,冰雪覆蓋住了大地,地表溫度驟然降到了零下二十度以下,這在遼東大地上是相當常見的情形,只苦了這些在野外堅守的人們。
在曹振彥鑽出來時,不少包衣也從草棚里鑽出來。
這樣的冰冷早晨,凌晨時分出來輪值的都是身份最低下的人,包括曹振彥在內都是一樣。
不管身為旗鼓章京,也就是各旗主子名下有保持戰鬥力的漢人的團體中,曹振彥已經又有了章京的身份。
他原本就是將門出身,前兩年幫著石廷柱一起鑄炮,立下了功勞。
再加上了十四阿哥比較賞識的奴才,給一個章京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除了一群更低賤的漢人包衣要依附於曹振彥,那些女真人還不是一樣不拿正眼瞧他,只是顧忌十四阿哥,才沒有人故意為難他。
普通的漢人包衣稍有不慎就會被斬殺,在一個包衣拎著曹振彥的鎖甲過來討好時,已經有更多的包衣卑躬屈膝的跑過來,準備跟隨曹振彥一起出巡了。
這是一群已經被打斷了脊梁骨的可憐人,曹振彥對他們不無同情,但也心懷厭惡。
每當看到這群已經習慣了奴顏婢膝沒有底線的奴才時,曹振彥就會想起遠在松樹口的李明禮。
雖然沒有被俘過,也沒有被十三山上和記的人重新洗腦和訓練過,但李明禮心中一樣迸發出了強烈的反抗精神。
就算是沒有曹振彥的幫助和支持,李明禮也一定會選擇逃走或是暗中與東江或和記合作,這是一個人不屈的靈魂一定會做出的最後的選擇,沒有別的可能。
同樣的在重壓之下,有人選擇逃離,有人反抗,不懼死亡,也有人逆來順受,希望能夠倖免於難。
還有人就是主動投靠,希圖在這場殘酷的風波中存活下來,並且還能比此前過的更好。
沒功夫理會眼前的這些奴才,曹振彥有自己的巡視任務要完成,就算他是旗鼓佐領里的章京,也就算他是十四阿哥的戶下人,只要他敢忽視軍紀,一個女真章京就敢將他斬殺,而事後也不會受到任何的清算。
十幾人紛紛從蓋好的草棚里牽出自己的馬匹,還有三十多人無馬,只能穿著破舊的箭袍步行跟著。
馬匹都被照料的很好,包衣們多半無馬,只有少量有官職在身,或是抬旗的漢人旗丁會有戰馬,而且多半是品相低下的劣馬,就算這樣,有馬和無馬也是區別身份的重要象徵。
在這個時候,蒙古遠沒有被女真徹底征服,皇太極也沒有深入草原打擊林丹汗,整個內蒙和外蒙並沒有臣服在女真人的征伐之下,戰馬的缺額還是相當的大,就算是旗丁也有兩到三成左右在上陣的時候沒有馬騎,只能步行跟隨大軍前行。好在長途行軍時人的速度不會比馬速慢多少,戰馬不可能保持高速前行,幾天下來就會嚴重掉膘導致死亡,在長途行軍這種事上,人類的耐受力比馬匹可是強多了。
近五十個漢人包衣多半就穿著箭袍,身後或馬腹一側放著箭筒,內里放滿了輕箭和重箭。
幾年下來,夠資格被選入旗鼓佐領里的漢人多半是以前的漢軍,原本就是遼東軍人出身,也多半是世家的軍戶,在遼東野物眾多的自然環境下,多半的人也擅長射箭,在女真人這裡他們也是強化了自己原有的本領,幾年下來,存活下來又被選入旗鼓佐領的漢人,一身本領其實最少都不在女真旗丁之下,甚至是和披甲的戰兵相當了。
在這樣悽苦冰冷的早晨,十餘人縱馬在官道兩側的山谷和林地之中穿行著,三十多人散成長長的線形陣列,在其後做更仔細的搜索。
如果在他們的規定線路有明軍漏進來,導致身後的營地被偷襲,這幾十人將一個不漏的全被處斬,所以就算是雪落一夜,不管是騎馬還是步行都相當的艱苦,包括曹振彥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有敢放鬆一丁點的精神,每個人都默不出聲,靜靜的看著那些被白雪覆蓋著的土地和露出殘跡的道路,還有那些倒塌的房舍和破敗的院牆。
枯草的草尖在淺薄的積雪下顯露出來,很快馬蹄又踩踏上去,把枯草和積雪踩成了堅實的一團。
在南北方向穿行了五六里路後,曹振彥豎起手掌,示意隊伍暫停。
這裡距離廣寧廢城更近了,被扒的只剩下一人高的城基還是很清楚的橫亘在所有人的眼前,在城基之中的核心地帶有不少沒有倒塌的房子,林木從生,很難叫人相信那裡在兩年多前還是相當繁榮的城市的中心地帶。
鼓樓相當高大,木製的樓宇建築當然完全不見了蹤影,下面的基石還相當的顯眼。
曹振彥少年時隨父親到廣寧辦事,知道鼓樓西邊就是衙前街,遼東總兵府,鎮守太監府,眾多的文官武將的府邸在衙前街一字排開,然後南邊是學宮,孔廟,高皇上帝廟,關聖廟,整個廣寧的核心區域就在那傾倒的樓基之前。
曹振彥已經看過很多次了,也知道城基外圍的村落房舍里還住著女真人,但他就是忍不住要看上幾眼。
冷風撲面,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縮著脖子,儘可能的叫自己暖和一些。
每個人的臉上和手上,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都塗滿了厚實的獾油,厚實的油脂可以有效的抵禦寒風的侵襲,如果沒有油脂的保護,在這樣的野外和這樣的冰天雪地里暴露出來的皮膚很有可能被嚴寒凍傷。
幾隻野狗在殘破的城基附近出現。
女真人不吃狗也不殺狗,這些狗當然是廣寧城中的漢人養的家狗,主人被害之後它們存活下來,應該是靠吃死人維持生存,現在估計是靠捕獵野物為生。
這些狗已經野化了,兩眼冒著綠色的光芒,在距離二百步左右與這些人類對峙片刻之後,在一條領頭大狗的帶領下慢慢的退去。
曹振彥神色漠然,他已經習慣了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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