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龍在密雲北端趕上順天巡撫吳中偉,由於半途下了小雨,雨水使地面泥濘,與積雪混成了泥湯子,所有人都相當狼狽。
吳中偉鬚髮皆白,面黃肌瘦,看起來象是村里教書的老秀才,困頓萎靡,身上的大紅官袍上沾滿了泥點子,四周的撫標軍官和士兵們都凍的縮手縮腳,不成模樣。
撫標兵有兩千多人,做為巡撫的親軍還是頗受優待,肯定給了開拔銀子,吃食也管夠,不過也還都是一副面黃肌瘦無精打采的樣子。
泥地里兩千多人東一股西一股的排著陣,薊鎮這裡用的是標準的戚繼光遺留下來的部伍編制之法,五人為一伍,兩伍為一隊,四隊為一哨,每哨四十九人,以把總領各哨,每把總領前後左右各哨,哨之下也分前後左右隊,每戰時各哨、隊排陣皆有成規,怎麼發銃,前隊何時頂上,左右哨為伏兵於何處,截斷敵後,或突入兩翼,戚繼光都有詳細的規定。
現在的薊鎮兵連最基本的隊形也排不好了,前後左右擁擠成一團,將士隨意往來,黑雲龍眼前看到的就是一群群乞丐般的士兵抱著長槍站在雪地泥濘之中瑟瑟發抖。
巡撫有二百餘人的內丁,由內丁游擊率領,中軍官和幾個千總簇擁在巡撫身邊,內丁在外圍保護著巡撫。
另外還有一支三百多人的內丁部隊,也是牽著馬站在原地休息,天氣不好,所有人的精氣神都是不佳。
黑雲龍趕到時,吳中偉一臉晦氣色,正和身邊的幕僚們商量上書之事。
告急變的緊急奏疏已經遞傳往京師,現在要奏報的就是各路兵馬的調度和薊鎮的防禦。
天氣黑沉,天空滿是晦色,吳中偉完全沒有封疆大吏的感覺,也沒有臨陣抗敵的平穩鎮靜,將領們也完全沒有激昂之氣,所有人都在一種突然遇到強敵之後的震驚和麻木夾雜的情緒之中,當然更多的情緒是害怕,這種情緒太明顯了,黑雲龍可以相當的確定眼前的這些傢伙都處於恐慌之中。
黑雲龍自己其實也一樣,其實他在邊帥中是庸材,薊鎮總兵現在按理來說不該是他當,只是由於他一直與和記撇清干係,這個重任才落在他的頭上。若不然的話應該是孫祖壽,其後是馬世龍,黑雲龍在昌平當總兵,後來大明要亡國了,七十多歲的老頭被臨危任命為薊鎮總兵去搶唐通的權,崇禎簡直是在搞笑。
此次臨行之時,黑雲龍已經給家人寫了遺囑,家小都在京師,一時半會的不會有事,黑雲龍將後事交代清楚,他心裡明白,一旦動手,自己就是必死之局。
就算不被和記殺死,薊鎮這樣的重鎮一失,鎮將無論如何也是死罪,跑不了這一刀。
吳中偉可能也是一樣的感覺,所以連官袍上的污跡也懶得理會。
原本這位吳軍門已經請辭巡撫,朝廷有意叫閻鳴泰以薊遼總督兼任順天巡撫,吳中偉已經等著走人,結果突然出了這一檔子事,這一下他算是陷在泥坑裡頭了,文官平時可以藉口運籌大局不必親臨戰陣,可是遇敵來襲就是一樣守土有責,萬一薊鎮完蛋,他這個順天巡撫也一樣跑不掉西市那一刀。
這可不是說笑,嘉靖年間京城被圍,皇帝連兵部尚書也殺了,天啟是個厚道天子,可就算天子再厚道,這黑鍋太重,吳中偉也一樣背不動。
雖然這事不是黨爭,閹黨不會象殺東林黨人那樣心狠手辣,可是按國法處置,吳中偉也一樣死定了。
這可不是說笑,崇禎二年皇太極破口而入,崇禎後來殺兵部尚書王洽在內的文武大員三十七人,不要以為當官很輕鬆,當邊疆大吏,就得有掉腦袋的心理準備。
大明畢竟不是趙宋,趙宋的官最舒服,犯天大的錯也不會殺頭,大明可不是如此,該殺的絕不會手軟。
「末將見過軍門大人。」黑雲龍走到吳中偉身前,顧不得地上的冰冷和泥濘,半跪下去行了個禮。
吳中偉沒有攙扶他,兩眼冰冷的看著這個總兵官,只是微微拱了下手,這是按官場體例做的規矩,並不是吳中偉想搭理眼前這人。
「黑總鎮真是好威風。」吳中偉身邊的中軍官是個小白臉,一臉不憤的道:「和記是輕易能得罪的麼,朝廷又不曾下明旨,我們薊鎮出的個鳥毛風頭。現在好了,和記大軍壓境,黑壓壓的怕有幾萬人,一打進來,薊鎮全完,這樣總鎮大人就很開心了,立功受賞,受個鳥毛的賞。」
一通責罵下來,黑雲龍臉上無關,可是身邊的諸將都是面無表情,似乎沒聽到中軍官在辱罵總兵。
黑雲龍身邊的將領也是一樣,都沒有什麼表示,幾個內丁首領面露不憤,不管怎樣他們是靠黑雲龍吃飯,如果黑雲龍倒台,他們也沒有好處。
可是黑雲龍本人也是默不出聲,顯然黑總兵自己也在強烈的後悔。
吳中偉一拂袖,說道:「行了,不要叫外人看笑話。」
這時黑雲龍才注意到有一個七品武官站在吳中偉身側,官職不高,但距離巡撫很近,中等個頭,穿著武官的藍袍七品補服,人白白淨淨的,圓色臉龐上滿是笑意,似乎是一點兒也不緊張的樣子。
這人見黑雲龍看過來,便是拱手道:「在下是遼東巡撫袁老大人的旗牌官周文郁,去京師公幹回程路遇此事,遼鎮與薊鎮原本是一家,在家要留下來看看古北口的情形,好向袁老大人據實回稟。」
黑雲龍有些呆滯的道:「周旗牌,你不要大意,一旦破口,玉石俱焚。」
「哪有這般容易?」周文郁道:「今年初老奴率十餘萬大軍攻寧遠,寧遠不也是安然無事?古北口險要之處還在寧遠之上,依山而建,關門重疊,雖無紅夷大炮,但也有大將軍炮和二將軍炮,和記商團軍要仰攻破口,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黑雲龍有些愕然,眼前這廝哪來的這麼大的底氣?
不過這遼鎮的人確實有些不同尋常,侃侃而言,聲音宏亮,倒是把眾人的心氣鼓起來不少。
寧遠確實面對的是八旗主力,也確實是守住了,從這一點來說,人家吹吹牛皮也沒有什麼要緊的。
周文郁又笑道:「和記的兵馬我也打過交道,也並不是三頭六臂。現在還有從和記十三山上下來的兵馬,已經被袁軍門收服,正在邊牆守備諸堡。」
「這個我知道。」吳中偉身邊的一個武將點頭道:「廣寧的大俠楊二,早就久聞大名的人物了,沒想到被袁軍門收服。」
「是了。」周文郁道:「我們軍門大人對和記早就有所提防,分化利用,嚴加守備。無非就是另一個東虜,還未必有東虜那般強悍。東虜好歹是世襲過百年的部落,自有其一套傳承,努爾哈赤還有我大明的敕書銀印,還有賜的龍虎將軍號和天子劍哩。和記卻是不同,暴起太速,根基不穩,諸將用命是有討虜的大義,加上和記的重金厚賞。如果大明責之以義,又關停其在關內的商行店鋪,使其成為無根巨木,那麼自然就會很快朽爛。此次薊鎮和天津一帶封閉港口,禁絕和記行車往返,嚴查其奸逆行跡,其實是好事。若此番能頂住和記進逼,堅持下去,怕是天子亦會有重賞。」
「周旗牌官說的極是。」還是吳中偉旁邊的武將點頭附合,大表贊同。
黑雲龍看了一眼,見是副總兵王威,這人是頂替自己的有力人選,黑雲龍這一次行事其實是和天津那邊學的,結果捅出個大簍子出來,估計王威是想表現一番,頂替自己上位。
周文郁無心理會薊鎮內部的勾心鬥角,遼鎮內部也好不到哪去,袁崇煥在他的建議下挑動趙率教和滿桂相爭,現在兩個大將勢同水火,得靠袁崇煥調結矛盾,兩人都徹底依附的袁這個強勢巡撫。
同時祖大壽也徹底倒向了袁崇煥一邊,加上金國奇何可綱諸將也都依附在袁崇煥麾下,前後兩任薊遼總督對遼鎮的事幾乎插不進手,事事都是由遼東巡撫來決斷。
周文郁此次進京是身負重任,親自帶著袁崇煥的奏疏到內閣去回話。
從八月開始,袁在感覺掌握了遼西局面後,試探著想走另一條道路。
感覺到自己手中的實力增強之後,袁崇煥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在自己手中解決東事,這也是他儕身總督層級,成為封疆大吏中的第一人的本錢所在,也是他最想做到的事情。
天啟六年八月,袁崇煥奏明天子,並知會內閣,正式派出使節去遼陽弔喪。
弔喪只是一個藉口,主要的原因是袁崇煥想找一個藉口與女真一方做正式的接觸,老奴之死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不會放過。
周文郁這一次進京就是向內閣當面稟報使節弔喪的細節,具體細過雖然袁崇煥有題本奏上,但還是派了周文郁親自進京解釋。
周文郁在京師只獲得了有限的支持,儘管內閣也覺得議和可以考慮,但顧秉謙在內的所有閣老都沒有冒險的**和打算。
現在這個階段也沒有迫切議和的需要,建虜反正打不過來,只要嚴守關門,不使虜騎越過山海關一步,坐視其自敗即可,完全沒有必要議和。
內閣在這件事上還有些猶豫,主要原因就是和記。
袁崇煥也提出了這一點,如果朝廷要展開一系列針對和記的動作,甚至可能在半年之後動手殺掉張瀚,那麼就要提前做好準備。
一旦與和記還有東虜兩面開戰,大明將陷入前所未有的壓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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