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我在京師聽到的消息……」李煙客從京師剛過來,他也是交遊滿天下的人,當下幽幽的道:「現在大伙兒都怕沾鍋,以前是一個往遼西送過糧的督糧郎中也敢在功勞里分一份。現在大家都怕沾上薊鎮的麻煩,能躲則躲,這倒是一件好事,沒有人再和咱們爭功勞了!」
眾人都是搖頭,臉上都是苦笑不迭的神情。
沒有和記和薊鎮,怕是京師的這些人一窩蜂一樣的衝上來搶功。
有了薊鎮與和記,這幫傢伙又都是忙不迭的往後縮……這他娘的算什麼事啊!
「你怎不早說?」鄧楨和李煙客相識最早,瞪眼問他。
李煙客苦笑道:「就算是這樣,你覺得咱們會怎麼選?」
眾人都歪頭看著袁崇煥,接著就知道了李煙客的意思了……眼前的這位主就是不碰南牆不回頭的強梁人物,性格就是這樣的性格,哪怕明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以袁崇煥的性格又怎麼可能退避?
人格魅力就是這樣,有的時候是歷史大勢決定人的命運,有的時候則是人自身的性格決定其的命運沉浮……袁如果不是這樣的性格,他不會匹馬出關,不會妄言可以平遼,也不會在關鍵時刻站在寧遠城頭……如果他不妄殺軍吏,不在將領中挑事生非,他也沒有辦法在遼西鎮住這些悍將。
袁蠻子,這個稱號名至實歸,其在遼西的經營策略肯定有很多瑕疵,甚至是對祖大壽等大將的縱容,但只要此人在,遼西就是一個整體,而不是文官壓不住,武將自行其事,各做打算的一團散沙。
就拿大凌河一役來說,如果不是張春這樣的陌生的文官來領軍,換了袁崇煥調度安排,結果又會如何?
歷史不容假設,袁的為人行事有很多荒唐不經的地方,也有很多黑暗的地方,但不可否認其性格中的這種進取心,還有蠻霸性格帶來的好處……
袁崇煥是一定會迎難而上,絕對不會因為畏懼而退縮!
他想的當然是獨占遼西,甚至能久任此職,並且傳及子孫。
其實很多人攻訐別人時老是拿私慾說事,但真正推動歷史的就是私慾。可能有些人天生的光明正大,完全拋棄了個人和家族的利益,但這樣的人才有幾個?歷史反而不是這類人推動的……真正推動歷史前行的,就是表面光明之下的私心和利慾。
如果不是和記的出現,袁崇煥在天啟年間的仕途差不多就是到頭了。
魏忠賢對袁沒有好印象,天啟皇帝也沒有,因為袁確實也好吹牛皮,在平遼諸事上也是把鼓擂的震天響,天啟皇帝對此相當不耐煩,御筆批覆時曾經加以痛斥。
比起吹牛這事來,袁萬萬不是毛文龍的對手,但袁吃虧在是文官,大明朝廷對一個吹牛的總兵是很容忍的,因為諸鎮總兵差不多都是一樣的德性,別的總兵不在塘報里吹牛多半是不識字,毛文龍識得文墨,喜歡在塘報里吹噓幾句就由得他去吹牛好了,反正驗算戰功靠的是首級,吹破法螺也沒有用。
而袁是文官身份,文官好為大言就會給人相當輕浮的印象,雖然袁確實有自己的打算和想法,不過猛吹牛皮和濫殺將佐是他兩個極大的弊端,容易給人相當不好的印象。
到寧錦大捷之後,朝廷上下彈冠相慶,大家把這一場大功瓜分的乾乾淨淨。魏忠賢算第一功,魏良卿等人也跟著計功,大家都升了官晉了爵,袁崇煥這個遼西的主事人在立功名單上排八十六位,勛階升一級,另外朝廷賞了三十兩白銀……
所以說明亡之時,士大夫各有打算也真是活該,袁崇煥遭遇這樣的不平待遇,為他鳴不平的人當然很多。
其中有真心實意的,也不乏有人想把他挑起來和閹黨乾的。
一心要奪薊遼督師位子 ,時任兵部右侍郎主持部務的霍維華就是其中一個,霍維華替袁崇煥向皇帝報不平,結果被天啟親口批評為:不曉事。
然後袁崇煥只能辭職,立了大功反而被攆走,這一下風評都站在了袁一邊,到幾個月後,崇禎上台,第一件事就是請袁回來,平台召見,以薊遼督師一職相贈,並且賜尚方劍,將遼事委託給了赫赫大名受了委屈的大功臣,至此袁算是完成了所圖謀需要的一切,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位置坐穩,所謂議和就是最深層的考慮,議和之後大明和後金會開始長期的對峙狀態,朝廷不可能再輕易的更替邊帥,特別是議和是由袁崇煥一手主導而成,為了保持對後金的彼此安穩和信任,袁崇煥也非得長期在職不可。
怎料天不與人算,議和一直拖拖拉拉的沒有辦成,而在崇禎二年時皇太極一翻臉進了關,突破空蕩蕩的薊鎮,袁崇煥慌亂之下率兵急援,先是失了趙率教這員大將,再下來宣大軍慘敗,京營兵卻打的不錯,遼鎮兵野戰也打的不錯,卻是已經沒有辦法挽回在皇帝心裡的失分了。
而且薊鎮也是袁的防區,皇太極進來的太容易,袁的一些舉措也相當的詭異,不能不叫人懷疑是袁故意放皇太極進來,以敲打一下那些抱殘守缺,抱著前宋故例不放的那些人堅持不肯議和,京師這麼被圍一次,可能議和成功的可能性就大很多……
沒有人能真的知道袁崇煥是什麼想法,千里馳援後又有很多錯漏,引起了原本氣量就不大的崇禎帝的猜忌,加上遼西鐵板一塊,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朝廷早就相當忌憚了,還有殺毛文龍的事,議和,賣糧資敵,崇禎原本就是一個多疑的性子,加上滿桂挾怨的指摘,袁崇煥之死說純粹是冤枉恐怕也沒有那麼悲情……薊鎮原本就是他的防區,僅憑這一條要他的命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不過崇禎殺他肯定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很多猜忌堆積到了一起,所以迫不及待的要了袁的命,並且是凌遲處死。
崇禎當時二十還不到,行事真的是太過操切,陣前殺大將太輕率了,祖大壽直接帶兵走人,崇禎又忙不迭的請孫承宗寫信召回,然後就再也沒有辦法節制遼鎮,打那之後,遼鎮就開始了半藩鎮化的進程……所以說一樣的事,不同的皇帝就能有不同的處置,袁崇煥一個文官,難道還真的怕他造反自立?就算戰後從容再收拾,就憑薊鎮被破口而入,明旨詔令逮拿進京審問後再殺,豈不更堂皇正大?對殺毛之事,崇禎開始說是自己的意思,後來又甩鍋,之前就寒了東江將士的心,其後又得罪了遼鎮一幫軍頭,所以說這個中二少年當皇帝,胸襟城府不要說和他祖父比,就是比他的木匠兄長也是差的太遠了……
擺在袁崇煥面前的就是這樣的局面,退就辭官,進則把所有的擔子都挑起來,退還能不失富家翁,進則風險重重,可能成為陽明先生之後文官封爵的第一人,世鎮薊遼的大家族的開創者,最不濟也能官加尚書,加太子太傅,太子太師,死後追贈太保,勛階品級都能到一品……
兩個選擇,一進一退,人生榮辱可能都在一念之間……
「還是煙客兄知我。」袁崇煥幾乎沒有太多考慮的時間,他的性格決定了一切,當下站起身來,朗聲一笑,說道:「國有事,思良將。我非良將,亦願為大明鎮土封疆,豈有遇事退縮躲避之理?難道我還不如傅宗龍,不如洪承疇?」
這些新上任的封疆大吏,有的是勤勞王事,不懼榮辱乃至生死,有的則是捏著鼻子上任,不過總歸是慨然上任,他袁崇煥向來有蠻幹之名,悍勇不懼死的名聲早就傳揚開去,要是在寧錦大捷之後自請辭職歸鄉,擺明了是害怕記功之後夠資格當薊遼總督,不願背鍋的避禍之舉。要是這樣的話,此前的一切功夫都算白費,形象坍塌在所難免,對一個心氣很高,功名心很重的人來說,要是這樣的結果,還不如去死。
「況且也沒有那麼險……」李煙客既然知道其中端底,早就替袁崇煥籌謀過了。
李煙客臉上是淡淡的笑意,他從容對眾人道:「眼下的這局面,是朝廷不出手,和記也不會出手。和記實力夠了,張瀚聲望也夠了,但還缺大義名份。我觀張瀚行事,不是安祿山之流,他不僅要那個位子,還要聲望,要大義名份,這樣才能輕鬆躍過這道天底下最高的門檻。沒有名份,和記拿什麼名義動手?朝廷只要不出昏招,就這麼僵著。把張瀚局在新平堡里出不來,朝廷自己鞏固邊防,修敵台墩堡,重修邊牆,多鑄火炮,練兵選將……現在九邊幾個重要地方都用的是很得力的大吏,時間久了,邊防會有起色。拿薊鎮來說,朝廷將它交到咱們手裡,難道還能由得薊鎮這麼空虛?只要有幾萬勁兵,如現在寧遠和錦州一樣,那麼守起來總有機會,就算還頂不住,宣大兵,遼西兵,調二十萬大兵雲集,朝廷也未必就沒有機會把和記給頂回去。」
這也是明廷中樞的打算,和記如果真的打過來,早期的兵鋒肯定十分犀利,想硬頂很困難。可以拿邊境的防禦來拖時間,消耗和記的兵力和銳氣,京城也是一道防線,京營兵想練很困難,可是城頭多放重炮卻不難,幾萬京營兵在城頭駐守,配合重炮,和記想輕鬆破城也是不可能的事。
然後勤王大軍可以陸續趕到,和記也就十來萬兵,如果分兵宣大甘肅榆林到遼西,幾千里的地方,和記只能把重兵主力放在最重要的突破口,不管是從宣大或是薊鎮過來,朝廷都要叫和記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當然這只是紙面上的打算,李煙客等人在內都不覺得真打起來會這麼順利。
可是如果連計劃都沒有,那就只能躺在地上等著挨捶,這顯然也不可能。
袁崇煥微微點頭,李煙客不愧是一個真正知兵和懂得大勢的幕僚。現在朝廷多面遇敵,錢糧還不湊手,真正能騰出來精心籌劃防線的也就宣大和薊鎮,當然還包括遼西。京師也是重中之重,必須要投入重金。
對遼西的投入勢必會再放一放,可能會從三百多萬再減幾十萬兩或百萬兩,這錢會用在宣大和薊鎮。
如果將薊鎮也弄在手裡,自己掌握的錢糧仍然是國朝第一,那些依附自己的將領仍然會視他袁某人為主,只要掌握這些,大事就仍然可為。
袁崇煥還是堅信和記沒有東虜彪悍難制,和記有強處,也有明顯的短板,其部下都是大明人,也是脫胎自大明,這就是和記最大的短板,也是對張瀚與和記最大的限制。
師出無名的藩鎮從古至今就沒有一個成功的例子,鬧的最大最厲害的就是安史之亂,最後還不是大唐挺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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