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大明人口在一億五千萬到兩億之間,北方諸省人口近億,一個大型官店銷售的皮毛占了總額的七成以上,可想而知都是什麼人才有皮毛禦寒。
李從業道:「我是南人,畏懼北方寒冷,然而連兔皮也用不起。」
眾人又跟著議論起來,張瀚脾氣甚好,規矩雖嚴,平時不怎麼擺架子,各人雖覺得他威重,但說話卻不怎麼避忌他,馬匹在小步行進,天氣也不甚冷,張瀚感覺身上舒服,靜靜的聽著各人說話。
這時馬匹翻過一道緩坡,眼前的景致又是一變,因為四周有山谷的關係,草地的綠色還有不少,草長的特別長,總在人的膝蓋上下,數里外隱隱有一個木柵圍成的城池,有不少牧民騎著馬進進出出。
「這就是奧馬台吉所在的格勒珠爾根城。」梁興下的苦功越來越多,蒙語也說的越來越流利,很難叫人想像在此前他當喇虎時的模樣。
這時傳來獵狗的叫聲,一隻狍子從人們眼前的草從里竄過去,然後是一隻獵狗,那狍子身上還帶著箭,越跑越慢,在眾人眼前跑了一陣後,獵狗猛撲過去,一口將那狍子咬住。
這時獵人騎馬跑過來,各人發覺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孩,身上的皮襖子顯的有些大,他策馬跑過去,身手敏捷的跳下馬來,然後掐著獵狗的脖子喝令這狗松嘴,那狗嗚咽著抗議,過了好半天才鬆開嘴。
「有趣,有趣。」常威看的咧著嘴,說道:「用獵狗打獵真是好玩。」
常威又向張瀚道:「瀚哥,這草原上真是有趣的很。」
這時那小獵人已經把狍子從狗嘴上拿下,放在馬鞍一側,聽到常威的話便是用漢語道:「冬天三個月不得出門,尿尿都凍的全身冷透了,雪比膝蓋深還得去給牛羊餵乾草,那時你便不說有趣了。」
眾人這時仔細看這小孩長相,眉目清秀,舉止從容,漢語也不象後學的,常威看著他道:「你是漢人?」
「嗯。」
「那為何在此?」
「我爹帶我來的,別問我。」
這小子脾氣倒是倔強,好在又有一隊獵人過來,眾人仔細看過去,果然都是漢人模樣。
「韃子台吉只要給他不停的繳毛皮和牛羊,總會叫我們活下去。」
「生於遼不如死於胡。」另一個漢人道:「寧死在這裡,我們也不願回遼東了。」
各人互相攀談,這些人居住在一個村落之中,開墾了一些地,平時也放牧射獵,與蒙古人已經沒有太大差別。
這時張瀚才知道,嫩江科爾沁到阿魯科爾沁,再到福余衛舊地和女真各部地界,從遼東都司逃亡出來的漢人很多,甚至有的流亡到更北地方去居住,這些漢人有的生存下來,有的死於饑寒交迫,遼東和蒙古的冬天不是說笑的,零下幾十度的天氣連續十幾天的大風雪,很容易便是將出邊牆外的漢人給凍餓而死,就算這樣,這些生存下來的也是從不後悔。
「你們不知道我們遼東軍戶的苦楚……」
一個四十來歲的漢民,鬚髮皆白,這個年紀背就駝的厲害,但眼神中還有不少輕鬆之色,他望著張瀚道:「現在最少我們憑自己辛苦就能活下去,在金州時,上有總旗,百戶,指揮,層層盤剝,種田已經苦極了,還要到海邊煮鹽,我家世代都有把眼熬壞了的,千辛萬苦逃到這裡,真真是死也不會回大明那裡去了。」
一個壯實漢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罵道:「那狗朝廷,狗皇帝,狗官,都死了才好。」
各人一時默然,梁興等人都是面面相覷,他們做的也是違法犯禁的事,但心中倒從來沒有這般激憤,而眼前這些漢民卻是恨透了大明了。
常威這時向張瀚悄聲道:「這是剛剛那小子的爹,那小子的娘叫一個千戶強奪了去,為著這事告狀,把祖上傳下的地也被指揮使給弄走了,官司還打輸了,他爹夜裡翻進那指揮家的院子,先殺了指揮,又殺了他娘,然後帶著他逃到邊牆外頭……」
朵兒聞言道:「若是我也這般做,不這樣還算個男人麼。」
王平安唏噓道:「在京里也有太監和勛貴之家橫行,但總不能這般過份,沒想到遼東居然是這般黑法。」
各人離開這個叫王家台子的漢人小村落時,心情都是異常低落。
傍晚時分,所有人抵達格勒珠爾根城。
所謂城不過是大型的木柵圍成的柵城,方圓三四里大,與內地的一個小縣的範圍相當,而這樣已經是附近多少個部落的核心所在。
科爾沁部落有數萬丁口,可以動員兩三千披甲騎兵,實力在遼東蒙古各部中算是中等,部落同樣也是鬆散的大小部落的聯盟,現在的部長是奧巴台吉。
先頭的領路騎兵早就馳入城中,張瀚等人進入不久就有一群小台吉迎了上來。
「這是莽古思台吉,這是額爾額齊台吉,這是密塞台吉,這是拜音代台吉,這是……」
奧巴的台吉府邸中,從內外到,足足站了有過百個台吉之多,張瀚一路走過來,聽著介紹,覺得眼花頭昏,根本就記不下來這麼許多。
論起台吉數量,左翼蒙古這裡遠在右翼之上。
奧巴本人除了是科爾沁的台吉,還是察哈爾這個大部的濟農,地位遠在普通的台吉之上。
「在下見過濟農。」
張瀚已經學了蒙古禮節,撫掌在胸,彎腰躬身。
奧巴沒有如卜石兔那樣與他行抱見禮,這個台吉眼神銳利,神色倨傲,而眉宇間似有重重隱憂。
「請坐吧,」奧巴道:「遠來辛苦,你的事我們都聽說了,日後果有商隊前來,我們自會照顧,不必擔心。」
寥寥數語,竟是就將張瀚的事說完了一樣,奧巴眉頭緊鎖,看來有不小的煩心事情。
張瀚依言找地方坐下,這裡說是府邸其實也甚是簡陋,不要說不能和大明那邊的勛貴的府邸相比,就是普通的富戶也比不了,相比青城的富麗豪華,左翼蒙古這裡確實寒酸很多。
「在下庫爾纏,見過張東主。」
張瀚剛坐下,便是有人操著流利的漢話向他致意。
張瀚一征,扭頭一看,對方便是微笑起來。
此人面白無須,眉目疏郎,兩眼爍爍有神,臉上是和善友好的微笑,牙齒也較為細白,一看便知道是養尊處優的上層人物。
而庫爾纏頭上削剃的精光,整個腦袋四分之三是剃光了的,只有腦後留著一小撮頭髮,十分纖細,張瀚看了就明白,這是標準的金錢鼠尾,辮子可以從銅錢的中孔穿過,這樣才是合式的女真髮型。
張瀚下意識的報以回笑,而心中的複雜情緒,真是難以形容!
他沒有想到,在這裡就遇到了女真人,而且,很明顯對方也收到了自己早前放出的訊息,已經知道了自己這個人。
留著細細一撮辮髮的女真人,縱使張瀚向來不太關注歷史,對這副形象也太熟悉了。
屠殺,文明毀滅,喪權辱國,寧贈友邦不與家奴,這些詞語,不可遏止的迸發一樣的涌到張瀚的腦袋裡頭來。
一瞬間,他的情緒變的無比複雜。
在庫爾纏身側四周有十來個隨員,俱是穿著厚實的箭袍,身上背著弓箭,腰間佩刀或劍,也有人扶著鐵槍長刀一類的長兵器,蒙古人禮儀粗疏,這議事的地方十分闊大,坐著過百人也不甚擠,各人都帶著兵器,這些女真人也不算扎眼。
張瀚注意到這些女真人兩眼中泛著冷漠殘忍的光芒,這群人在打量著那些蒙古人,也打量著張瀚等人,不論是看何人都是帶著警惕之意,在這些女真人眼中,張瀚和蒙古人仿佛都是死物一般。
這些人都身形異常的壯碩,肩膀寬的嚇人,身形微微扭動時也顯的靈活無比,兩手闊大,指節布滿粗厚的繭子,兩腿稍微也有些羅圈,所有一切細節都是常年的騎射生涯演化出來。
在眾多的蒙古人中,這些女真人也顯的更加兇殘強悍,氣勢更勝一籌。
張瀚不知道是這些女真人真的無比強悍,還是自己先入為主,不過總的來說,他也算身經百戰,廝殺過次,眼前這些女真漢子確實給他極大的壓迫感,這是經歷過戰場廝殺的人才會有的敏銳直覺,眼前這幫人,確實無比危險。
在庫爾纏右手側有一個胖大女真人,看起來也是壯碩無比,身後一張步弓十分長大,力道定然不弱,這人是個大胖臉,鬍鬚也不茂盛,兩眼不大,眼神中透著精明,見張瀚打量自己,那個胖大女真人微微一笑,輕輕一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張瀚點頭回禮,回頭聽那群蒙古人議事。
事情很簡單,扎魯特部的色本台吉在庫兒纏等女真使者到來前就與後金國暗中有聯絡,月前努兒哈赤派遣使節送衣物毛料等物給色本台吉,途中遇到巴林左翼台吉昂安,女真使者的財物被搶走,物品和信件落在巴林部手中,色本台吉怕林丹汗追責,慌亂之下帶著自己的幾百部民和財物逃到格勒珠爾根城,請奧巴台吉庇護於他。
站在人群中間一臉倒霉像的便是色本台吉,他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向奧巴台吉,也請其餘的眾多台吉幫自己說話。
奧巴也是一臉為難,他已經收到信,弘吉刺的齊賽諾顏派了部下領騎兵前來追趕色本,人馬可能很快就趕到。
而自己帳中也有女真使者,直接回絕奧巴不敢,幫助色本又直接面臨林丹汗的壓力,這使他感覺左右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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