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人們又抬眼看李方,這個戰兵脫了鎖甲,不過還是把腰刀懸在身上,手腳並用,已經爬到了百米之高的山崖頂端。
人們原本就是在一個土嶺之上,順著蜿蜒的山道爬上來,李方一路是沿著一些標記過來的,只是走到如今還沒有發覺前哨哨位,也沒有發覺屯墾區和基地所在,這叫李方本人也有些心慌意亂。
不過想想也不奇怪,六千多平方公里的區域,到處是崇山峻岭,有時候看著很近的山頭翻過去要走上一天,雖然記得這裡有前進哨位,距離基地外圍也不遠了,但望山跑死馬,記憶有偏差也是很正常的事。
李方已經爬到最頂處,他向前方眺望過去。
看到熟悉的場景時,李方渾身一震,感覺一種無與倫比的衝擊感油然而來,湧上心頭,他的兩眼,也是不知不覺的流下淚來。
大片的農田就在前方幾個山頭之下的谷間平地里,這種平地在寬甸地區十分罕見,十二團的基地偏西南,西北方向往鐵山義州直抵朝鮮境內和鴨綠江口的廣大地盤,那是東江鎮的控制的區域。
李方淚流滿面,作為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小伙子,經歷過種種苦難後又在十二團找到了家的感覺,這一次和兩個夥伴一起出來帶人,結果就剩下他一個,遇到劉獾等人之後很短時間又分開了,一個二等戰兵領著幾十人在山丘谷地河流中不停的穿梭前行,最後這一天幾乎是每個人都在掙命了!那些身強力壯的男子都沮喪的要死,可想而知婦人和小孩們是怎麼掙扎著跟上來的。
李方說的嘴狠,其實內心絕沒有想過要拋棄任何人,有時候他故意會自己主動宣布休息,有時候會放慢腳步,只要不影響整個團隊的生死存亡,他願意給任何人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但如果明天之內還是見不到希望,估計會有一半以上的人掉隊,而到了後天早上,能跟著李方繼續前行的人不會超過十個人。
另外還會有懷疑,吵鬧,甚至是搶奪別人的食物而發生的暴動……以前的軍情人員都很有經驗,給李方這樣的生瓜蛋、子做培訓的時候說的很清楚,任何時候不要放棄自己手中的刀槍,時刻還擊挑釁自己權威的逃民,必要時一擊必殺,否則不僅自己有生命危險,整個隊伍也有崩散的危險。
真的是壓力山大啊……
不過李方從來沒有後悔過。
而且也沒有人對他的自願報名有不解,事實上這種任務整個十二團的人都是搶著做,最積極的就是那些遼民出身的戰兵。
他們從地獄裡逃出來,最知道地獄的可怕之處,才更迫切的想法那邊的人們給救出來,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都聽好了!」李方向下喊道:「前方不到二十里就是外圍基地,今天抓緊走的話,天黑之前可以趕到!」
「操!」豹眼仰臉向上叫道:「真的假的?」
短須有氣無力的道:「一定是騙咱們,用這辦法提士氣。」
「你們上來看看就知道了。」李方叫道:「晚上想吃熱食想在屋子裡睡覺的,趕緊走了!」
豹眼和短須果然不怎麼信,兩人一起爬上了崖,底下的人都是眼巴巴的等著。
在兩人眼裡,果然也是看到了前方的山谷中的小小基地。
四面都是山谷,一條河流從平地里緩緩流淌而過,大片的麥田都是綠意盈盈,長勢相當的良好。
兩個遼東漢子都流下淚來,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過這樣長勢和厚度的麥苗了。
麥田規劃的很好,一塊塊秩序井然的樣子,在外圍有幾個箭樓樣的建築,看來是防患小規模的敵人來襲擾用的,有幾個螞蟻大小的身影在箭樓上來回走動巡邏。
這是豹眼說的,他說他眼大有神,眼力特別的好。
在這兩人的渲染下,幾乎所有人都想爬上去看看,不過都被李方給制止了。
現在這樣往上爬是完全的浪費體力,所有人其實都到了體能的最低點,是新的希望出現之後又點燃了他們的信心,把最後的體力燃燒起來,用來浪費是絕對不被允許的。
隊伍又重新出發了,所有人都儘量把綁帶紮緊,有很多人腳部都在流血,但還是咬緊牙關緊緊跟上隊伍。
沒有人願意在這個時候掉隊,有一種叫希望的東西又重新回到了他們的心中。
短須和豹眼跑到李方身邊,豹眼問道:「我從遼陽過來,那邊韃子一個個急的直跳腳,成片成片的麥田都幾乎是絕收,怎麼這邊的麥子長的這般好?」
李方笑道:「種地也有講究,老天不下雨就得澆水,沒水怎麼長的好?然後是怎麼上肥,也有學問,怎麼選種育種,怎麼防蟲,咱們這邊有整套的辦法,這都是學問,是孔先生帶著農政司的人弄出來的。各地土地的情況不同,咱們這裡就有農政司的大官在,指導咱們怎麼種地……做事就要上心,而且各有專精,種地的學問,不比讀書差什麼。」
要是以前,豹眼和短須兩個肯定嗤之以鼻,什麼種地有學問,地就是那樣,能把麥子種成花?再怎麼說還是讀書人厲害,沒聽說過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這種時候,特別是從後金一帶大量的減產絕收地方走過來的人,對李方的話也是有了最直觀的認識。
不會種地的,減產,絕收。
會種地的,麥子照樣長的好,和豐年一樣,不,甚至看長勢比豐年還要好!
這就是學問,顛撲不破的真理!
「看來說學問都在書生腦子裡,也不盡然啊。」
「咱莊上的秀才相公,連韭菜和麥子也分不清楚,什麼學問,學到狗肚子裡去啦。」
兩人開始奚落起自己認得的讀書人來,大明地方上的生員也是良莠不齊,多半是老實讀書上進的,當然也有在地方上橫行不法的,有包攬訴訟的訴棍,也有欺壓良善巧取豪奪的,就算是本份讀書的老實人,也多半是兩眼長在頭頂上,絕不會拿正眼看人。
只有讀書進學,進入他們這個團體之後,才會被平等對待,除此之外,任何人,包括胥吏富商,僧尼黃冠,平頭百姓中的三教九流,都得被讀書人壓制著,在這個國家,連親藩勛貴太監在道義上都是被讀書人壓制的,甚至很多時候,在權力和收益上也是被讀書人給壓制著的。
有了機會,這幫一直被看不起的泥腿子也是拼命損著那些眼高於頂的讀書人,嘴上痛快之餘,也是給隊伍添了一些笑聲。
「別說啦。」李方搖搖頭,說道:「根據我們的情報,這兩三個月,遼東到遼南到處在捕殺讀書人,我大明的讀書種子,最少在遼東到遼南這一片,幾乎是要被殺絕了。」
這一下眾人都是沉默不語了,連剛剛說的最起勁的豹眼漢子也是閉了嘴。
讀書人這三個字在眾人心裡還是有特別的份量,而且敵人專門到處捕殺漢人中的讀書人,用意也是十分明顯了。
不管怎樣,由於千年的傳承,對也好錯也好,讀書人就是華夏真正的脊梁骨,殺光或是降服了讀書人,華夏的文明也就徹底沉淪了,整個文明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下,異族的趨就和假意的奉承只是為了方便統治,後人把滿清的一些尊孔和用讀書人的手段就視為被同化,簡直是荒唐可笑。
在沉默中所有人加急著腳步前行,連那些半大孩子都是咬著牙齒跟著,沒有人哭泣也沒有人哀嘆,更沒有軟弱的呻吟,在千里長途的跋涉之中,這些軟弱的情緒已經被徹底拋棄了。
這是遼東逃民,這是在苦難中堅忍不拔的一群人,這是一群最終選擇不再臣服異族,不願被屠殺和奴役的一群硬骨頭的大寫的人,他們經受世間最難想像的苦難,在歷史上他們其實該被大書特書的一群人,結果在後世他們幾乎完全被人遺忘了,很多書籍和影視劇中都完全沒有他們的身影,人們還記得揚州和嘉定,但對最早被敵人占領的遼東卻缺乏關注,幾百萬遼民要麼被屠殺,要麼歷經苦難逃離,要麼就被如豬狗般的奴役,所謂的民族融合充滿了遼東漢民的血淚,儘管已經事隔數百年,民族間的仇恨早就煙消雲散,但這群可敬的逃民也是最值得尊重和書寫的人……現在的他們正拋棄故土,向著遠方的希望飛奔而去。
……
「見過大兄。」
黃玉成先是一臉愕然,接著便是趕緊躬身行禮,黃玉安當然是揖讓還禮,然後兄弟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這真是完全想不到的事情。」黃玉安一臉笑容的道:「你怎麼跑十二團的外圍基地裡頭來了?咱們兄弟二人一年多沒見,居然是在幾千里外的遼東寬甸,這真是想像不到啊。」
黃玉安心中激動,連說了幾次想像不到,足可見這件事給他的衝擊還是當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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