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荒唐!」許顯純拍桌打板的痛罵起來。
就算汪文言大罵天子,許顯純都不會有所觸動,那再正常不過。朝廷內鬥的失敗者,文官們都會滿腹牢騷,就算不明著罵天子,私下裡編排天子的事情還少了?武宗正德皇帝叫文人們編排成啥了?什麼李鳳姐是哪有的事?還有什麼蛐蛐天子,小蜜蜂天子,都是那些無恥文人編排大明天子的綽號,當今皇帝已經有綽號了,就叫木匠天子,底下這些文人沒規矩,汪文言又素來是個膽大的,死之將至,他有什麼不敢說的?
但許顯純萬萬想不到,汪某人臨死之時,居然是說的這樣一番話出來。
「可不是荒唐嗎?」牢子接口道:「咱們大明這幾年雖然有東虜為患,但內部平安無事,各地風調雨順,國用充足,九邊除了遼鎮皆是安靜,區區東虜猖狂一時,哪裡就真的能做什麼了不起的事出來?說咱們大明會亡國,真真是笑話了。」
許顯純知道的當然要比牢子多的多,大明現在遠遠稱不上盛世,萬曆十九年之後皇帝和大臣嘔氣,朝政不修這是事實,萬曆三大征又把庫銀打了個精光,到萬曆四十七年時已經是財政虧空,國庫空空如洗,遼事一出,只有加餉一招,到了天啟年間,朝廷通過加大商稅徵收和增加田賦,勉強把遼西局面穩住,但內部也是到處有災害,北方各處流民和響馬土匪增多,這也是實情,黨爭也猶為激烈,不過要說這些是亡國跡象,許顯純是打死都不會認同的。
「這般的荒唐語絕不能上報,」許顯純決斷道:「誰不知道汪文言向來嫉恨和記,與和記已經鬥了好幾回,奈何不了人家,臨死時還要誣陷,簡直是小人之至。這般人,也早就該死了。」
「正是,正是。」幾個錦衣衛官哈哈大笑起來。
……
午末時,信王打聽到天啟並沒有休息,而是在端本宮打造幾樣新奇的木造器物,他趕緊下令傳轎,一路從東安門進皇城,再從東華門進宮。
以信王之尊,當然是以軟轎一路抬進來,天氣寒冷,信王身上擁著大毛衣服,將天青色的五團龍直身袍服掩在其下,頭頂則戴著飾東珠的大帽,帽子和衣領將少年親王的臉龐掩蓋起來,叫人看不大清楚信王的臉和其面部表情。
一路上遇著的官員甚多,在進皇城和宮門之前,來往人員多半是低品級的官員和吏員,看到親王儀轎無不引道而避,躬身而禮。
信王看似無動於衷,只是眼睛一直在盯視著這些官員,在揣摩著這些官員到底是真的尊敬自己,又或是只是表面文章。
而這其中,又有多少閹黨,多少東林正氣留存?
自打汪文言突然被捕,然後是楊漣等人,東林黨人最能戰鬥的十幾個骨幹官員被捕,大量官員被貶斥出京,京師的政治氣氛就變得無比險惡,這些事情信王雖然絕對不能過問,甚至也不能叫人知道自己派人打聽,但從王德化曹化淳等王府太監口中,信王還是有源源不斷的消息來源,也知道京城氣氛壓抑,如同一口大鍋卡在京城頭頂上,氣象晦暗不明,令人倍感壓抑。
越是在這當口,信王謹慎小心的性格就越發明顯了。
他隔幾日就去拜見一次天啟皇兄,說話謹慎小心,也儘量說些叫皇兄感覺輕鬆的話題,絕口不涉及政務,然而天啟已經感覺自己很難生出子嗣,畢竟這一年來毫無消息,後宮嬪妃也近二十人,但一年下來無人受孕,天啟又自覺精力不足,甚至有腎水不足之象,為了國家大計,信王既然常常入宮,皇帝也會偶然說起國家政務,信王只唯唯諾諾聽著,並不敢隨意發言。哪怕親如兄弟,又是少時一起長大,感情深厚,皇權這一條線也是絕不能輕易邁過去的,就算皇帝感覺子嗣艱難,信王等若皇儲,可一日不撕破這窗戶紙,信王就只能算是外藩,只是屬於朝野都認可的皇儲外藩,絕不會有哪個文官不開眼出頭勸皇帝放信王之國就藩便是了。
轎子在宮門前放下,還剩下一二百步的路程,信王只能自己走過去。
四周零零落落站滿了穿著天青色和元青色袍服的太監,有不少太監手中拿著銅製的拂塵,信王知道這是皇兄身邊最後的近侍,每次皇帝臨文華殿聽政或進講時,拿拂塵的太監數十人一群站在金台之後或是兩側,錦衣衛堂上官帶刀站在金台左側,翰林詞臣和閣臣站在右側,大漢將軍持金瓜站在階下,看似錦衣衛是保護皇帝的御前護衛,其實皇帝最信任的還是這一群拿著銅拂塵的太監們。
往近處去,開始聽到人聲鼎沸,斧鋸之聲不絕於耳,也有太監們拿腔弄調的讚嘆聲響。
信王看到一個高大太監站在皇兄身側,不停的遞上各種工具,斧鑿鏟刨不停的拿上拿下,時不時的又彎腰吹去木花,用墨線吊直,信王進殿也無人過問,太監們都忙的滿頭大汗,殿中生著銅爐,溫度比室外要高的多,也怪不得他們忙到汗濕重衣。
「吾弟來了。」
倒是皇帝直起身來喝茶時先看到了信王,皇帝很高興的道:「今日打造的是大型軍艦,是紅夷船樣,吾照樣仿製,今日先造船身,再搭龍骨船板,還叫尚衣局制船帆,一切均要照樣子來,只是規格稍小一些。」
近來皇帝果然是對造木製帆船特別感興趣,這種帆船模型先是在天津出現,然後在京師市場流行,聽說在蘇州一帶已經賣了好一陣子了,聽說還有商人懸賞,木匠能照樣子仿造成功的就有獎勵,當然要是士大夫有錢有閒,願意仿造的也行,只要照原本模樣仿出來就有銀子拿,只是這種帆船構造與中式帆船大為不同,而且民間也沒有造帆船模型的傳統……此時中國的匠人是把功夫用在雕刻上為多,比如雕刻象牙製品,一支象牙上可以雕刻出整幅的山水畫,樹根,象牙,玉石,皆可雕刻,制模型,則並沒有多少人有這樣的興趣。
這東西當然是和裕升弄出來的花樣。
製造帆船實在太需要人手了,在福建一帶,造各種中式硬帆船的人手很足,但造西式船隻的合用人手則太少,近兩年來到各處尋訪合用的匠人,數量仍嫌不足,傑日涅夫等人抵達台灣後,造船的規模猛然上去很多,可是工人數量不足,就算俄羅斯人幫著培訓也需要時日,以模型培養人們的興趣,然後招募可以造西式戰艦的好手,也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天啟的木造水平真的不是浪得虛名,一則是有天賦,二來是宮中器物齊全,又有最高水平的匠人隨時伺候,幾年時間下來,皇帝以興趣入門,在工具齊全,不怕浪費又有高手幫助的前提下,技藝真的是突飛猛進,其造的中式福船已經有好幾艘模型了,這一次雖然頭一回造西式戰艦,但在眾人的相幫努力下,船身已經打出一個粗粗的樣子出來,看樣子不需要太久時間,就可以徹底完工。
信王頗覺無語,他是一個沉溺於儒家經典和有雄心壯志的少年,最看不上皇兄的就是其玩物喪志這一點,信王后來登基,雖然十七年間焦頭爛額,但也不乏有可以休息的太平光景,不過不管是戰亂或是平靜,信王始終將興趣放在治國上頭,對其餘的事情並不感興趣。
眼下信王只得湊趣,對皇兄的手藝很是誇讚了幾句。
天啟聽的十分高興,正好有宮人送點心來,他便令信王與自己一起用點心,眾多幫工太監,只有一直站在天啟身邊的魏忠賢也有一份。
宮中的點心勝在用料講究,味道也過的去,信王倒是真的吃的津津有味,與皇兄邊吃邊閒聊,這時天啟開始考較信王對一些政務的看法,信王才驚覺皇兄雖然已經多日不曾召見大臣,但對政務並不曾隔膜,相反,對一些軍事大政,天啟皇帝還是十分關注,並且有相當堅定的看法和見解。
「天啟四年五月初九下詔增加鹽課,兩淮,兩浙,長蘆,並山東,福建、廣東,四川,共增銀多少?」
「臣弟記得是增銀五十四萬七千九百九十三兩。」
「善。」天啟贊道:「此事吾弟怎麼想的?」
崇禎感覺鹽課增加之後,恐怕對百姓的負擔會大為增加,這會導致民間怨氣沸騰,國用不足,已經加征遼餉,各種稅賦在這幾年多有增加,國家收入除了兩千六百萬石糧食外,還有相當多的雜物收入,而銀兩收入從三百萬漲到了九百萬,其間對百姓的催科壓迫自然是增加了數倍。
信王因道:「臣弟覺得若國用稍足,當以減賦為先。」
天啟點頭道:「要記得國用稍足這四個字,減賦為先在其後。若只顧減賦,弄到國用不足,再倉促加賦,反為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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