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一局比二局大多了。它不單單是負責清朝的「江北局」,還是東廠大本營,廠督辦公的地方。
一局座落在長平路上,是座很宏偉的花崗石歐式建築。二十多級的台階,上面八根巨大的羅馬柱,各被一盞強光燈照得雪亮。兩隻鑄鐵獅子臥在兩側。台階上兩列衛兵站得筆直,肩上刺刀發著寒光。
「嘖嘖,」向小強從汽車上下來,望著眼前的氣派,暗自讚嘆著,「要是兩邊再各掛一條血紅的『卐』字旗,那氣氛就完美了。」
「向兄,請。」
李志恩微笑著一擺手。
「啊,」向小強也頷首微笑著,「李兄,請。」
大樓前空地上已經停了十來輛小轎車,還有兩輛軍車。穿軍裝的和穿便裝的三三兩兩散在角落裡,輕聲交談。空氣冰冷又凝重。
雖然大樓近在咫尺,兩人還是經過了三道檢查才進得去。特別是向小強沒有證件,李志恩每道關卡除了出示證件,還要簽字為他擔保。
頂樓的會議室相當寬大,大理石的地面牆壁,足有四五米高,簡直像小教堂一樣。一圈六個大壁爐熊熊燃燒,木柴「啪啪」直響,就這樣,仍然讓人感到冰冷冰冷的。
房間正中一張大長條桌,鋪著綠絨呢台布,正上方幾盞亮燈直射在上面,好像拉斯維加斯賭博用的大桌子一樣。每個座位上擺著茶水。整個房間只有這張桌子周圍是亮的,周圍一片漆黑,除了六隻壁爐發出暗紅的火光。
周圍散落的擺著不少對沙發,參加會議的人還沒來全,先到的就在這些沙發上休息或輕聲聊天,黑暗中幾處香菸的亮點忽明忽暗。
……
「向兄弟,這邊請。」
李志恩帶著向小強輕輕地走進來,提醒他注意腳下。
「好的,不客氣。」
向小強答應著,眼睛一時難以適應黑暗,琢磨著開個鳥會怎麼跟電影院進場似的。
「噓,」李志恩急忙輕聲道,「切莫高聲,說話輕著點……已經來了不少位大人了,向兄弟,我們且找個角落坐下就是。」
兩人像小蝦米似地夾著尾巴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李志恩瞅瞅四周,湊過來壓低聲音對向小強說:
「向兄弟的真實身份,只有咱們東廠自己人知道。其他官員不知道,待會兒開會,向兄弟也不必亮出來,就說是我們東廠的人就是……你看,如何?」
這句話後半句是用商量的語氣說的。向小強明白自己在他們眼中仍是友邦方面的人,職位雖低,但也無權對自己下命令。
「李兄放心,小弟了解。」
身後沙發上一隻胖腦袋轉過來往這邊看了看,吆喝道:
「來來來,小伙子,正好,茶沒了,來幫你們督公倒茶!」
向小強聽到「督公」倆字,立馬「騰」地跳起來了。
他一陣激動,東廠廠督?這是個好機會!
黑暗中一個清朗地男聲呵呵笑道:
「不勞旁人,侯爺的茶,季墨親手與你倒便是。」
那個胖子大概是談得正開心,作勢按住他,哈哈一笑:
「坐著,坐著,咱們聊天,倒茶這種事讓他們小年輕做。」
說罷,伸手扯住向小強的衣襟,指著茶几上的茶壺嚷道:
「年輕人怎麼沒有眼力勁兒,來來,趕快把這壺水給續上!」
李志恩見那人舉止粗魯,又將向小強如小廝般地使喚,不禁失色,擔心他下不來台,正想搶過去把活接過來,就見向小強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回身捧著自己這桌的茶壺跑過去,哈下腰道:
「二位大人,這是我們那桌的茶,沒動過,剛沏的,還燙著呢,小的替二位大人斟上。」
向小強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明顯吸引了對方的注意,那個被叫做「督公」的男人抬起頭,黑暗中兩道目光犀利地打量著他,饒有興致地問:
「哦,幾局的?」
向小強看看旁邊那個胖胖的「侯爺」,微微笑道:
「回督公,二局的。」
「二局的。幾處?」
「回督公,五處。」
「哦……」那督公沉吟片刻,輕輕說道,「江美廬那一處。」
突然,他想起了什麼,瞥了一眼那胖子,然後盯著向小強,一字一字問道:
「這麼說,你就是……」
「回督公,屬下就是五處的……小向。」
那人的眼睛仿佛放起光來,上下打量著他,點頭贊道:
「嗯,好,果不其然。小伙子好樣的。」
向小強聽到這話,心裡忽地一暖。自打昨夜拼死拼活救人過來,從錦衣衛到東廠,都是審了問、問了審,誰也沒說過一個「好」字,一個「謝」字,直到這裡,才算聽到一聲「好樣的」。
向小強躬身謙笑道:
「督公誇獎了。」
那人笑道: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還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啊。只是……呵呵,可惜啊,可惜。」
「督公,」向小強明白他可惜什麼,也笑道,「這也沒什麼好可惜的,只要督公願意抬愛,在下……屬下也不稀罕做這外來的和尚。」
「嗯?」督公的眉毛凝成一個大疙瘩。
向小強其實這時候緊張的腿都軟了,但他知道這個機會放棄了太可惜,腦子飛快地轉了一轉,深吸一口氣道:
「屬下雖生長在外……外鄉,但有一首中國的詩,屬下卻是從小就熟讀了的。」
督公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盯了片刻,開口道:
「哪一首?」
向小強醞釀一下情緒,輕聲緩緩背道:
「幾日隨風北海游,回從揚子大江頭。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督公知道這首詩是文天祥的《揚子江》,是他第一次被蒙元俘虜逃脫後,歷盡千辛萬苦,一心南下歸宋的時候寫的。他點點頭道:
「嗯。那又如何?」
向小強一咬牙,豁出去了,繼續肉麻道:
「督公如果生長在海外,便知道當地華人沒有一個強大統一的祖國,處境是多麼可悲。他們雖然家境富裕,衣食無憂,但處處低人一等,遭人白眼,如同流浪在外的孩子,日夜思念著……」
「唔,咳咳。」督公瞥了瞥身邊的胖子,對向小強輕咳兩聲。
向小強感覺這個督公應該是聽進去了,便又輕聲說道:
「這首詩里的『揚子江』,屬下這裡,願意將其改成……改成『印度洋』。」
「唔。」
督公在黑暗中不置可否。
向小強又道:
「昨夜揚子江的事,督公暫可當作屬下的決心書。」
「唔。」
……
「喂,」邊上的胖子受不了了,「我說,你們倆到底在打什麼機鋒啊?」
督公哈哈一笑,拍拍向小強道:
「行了,你先去吧。」
然後轉臉低聲對胖子笑道:
「侯爺有所不知,今天我們來開這個會,可以說就是這小子的緣故呢。」
說著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
「哦?!」
那胖子不禁驚嘆地朝向小強的方向看去。
向小強回到座位,李志恩立刻激動地拉住他,壓低喉嚨道:
「向兄弟,真有你的,沒想到你還能和廠督大人說上話!啊,是了,難不成就是廠督大人點名讓你來的?」
剛才他們講話聲音都很低,李志恩在這邊模模糊糊沒聽到幾句,小強便謙道:
「哪有,廠督大人不過是聽我口音有異,才問了我幾句而已,哪什麼說得上話說不上話的。」
「兄弟,跟哥哥說說,」李志恩笑嘻嘻地道,「廠督大人都問你什麼?」
「問我是哪個局的,哪個處的,邊上不是坐著個什麼『侯爺』麼,他大概是個外人,小弟便依著李兄的教誨,暫時只是說自己是二局五處的。廠督又打了幾句『好好干』之類的官腔……怎麼樣,這樣說沒什麼差錯吧?」
「嗯,嗯,」李志恩此時也放下心來了,「對,是應該這麼說。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哦……」向小強的心又痒痒起來了,「李兄,督公旁邊那個姓侯的是什麼人啊?」
「什么姓侯的?」
「咦,就是那個胖……挺富態的那位啊。」
「哧……」李志恩幾乎噴出來了,他忍住笑,拍拍小強的肩膀小聲道,「兄弟,你是聽督公叫他『侯爺』吧,呵呵,他可不得了。兄弟,聽好了,他不姓侯,姓鄭,名諱鄭恭寅,爵位昌平侯,乃當今延平郡王的兒子,當今聖上的舅舅。」
啊,我靠,都是大佬啊……
這時候,房間的燈全亮了,四面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嘎然而止,大家都知道會要開始了。
向小強這才看清,房間裡已經散落著坐了二十多人,有穿軍裝的,有穿便裝的,大家開始向稍遠處的、原先沒看到的人點頭寒暄。
這時候,一個穿著洋裝、梳兩條辮子的少女來到向小強身邊,眾目睽睽之下,把一隻大本子伸向他面前,聲音甜美地道:
「您能給簽個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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