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看向海蘭察。
「賊兵作戰,一板一眼,訓練有素,普遍無甲,火器裝備率高達8成。這樣的軍隊十分依賴陣型。陣型在,則戰力強悍。陣型散亂,或許還不如綠營兵的個人武力。」
福長安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海蘭察繼續分析:
「奴才想逐次增兵,以方陣對方陣,與賊兵正面廝殺。待賊酋手裡沒有任何一支機動兵力後,奴才再以所有騎兵從側翼衝擊,達到一處崩壞,全線崩潰的效果。」
福長安盯著海蘭察,問道:
「你考慮火炮了嗎?」
「回撫台,奴才考慮了。火炮沉重,移動不易。賊兵若是想臨時移動火炮陣地,那我們的馬隊就有機會吃掉他們。如果他們不動,那對戰線僵持的步兵威脅也很有限。」
祖有恩忍不住問道:
「海都統,賊兵有子母炮一類的輕型火炮嗎?」
「有!」
祖有恩皺眉,這玩意對騎兵的威脅很大。
但是海蘭察的下一句讓他舒展了眉頭:
「驍騎營都是京城八旗子弟,不會拿他們去填吳軍的炮火。據說淮西新軍很勇猛?」
「對,下官當時親眼所見。淮西兵衝擊賊碉樓,前赴後繼,十分兇悍。」
在場眾總兵眉開眼笑,那就苦一苦淮西兵吧。
軍事會議召開了2個時辰。
從戰法、後勤、餉銀、配合各方面進行了詳細討論。
結束後,
福長安就修書一封令人送往京城。
雖然說,
也許乾隆的批覆還沒到,這邊或許就打結束了。
但這是一種態度。
前方統兵大將需要時刻讓皇帝看到自己的忠誠。
福長安年紀輕輕,卻深諳君臣之道,頗有其父的做事風格。
嚴格說起來,
富察氏這一家子都謹小慎微,敬畏皇權。
會議結束後,家奴悄悄來報:
「主子,明亮大人來了。」
福長安的步伐慢了一拍,表情有些痛苦。
「讓他到花廳等我。」
「是。」
明亮灰頭土臉,臉色晦暗,額頭甚至長出了一層細碎的頭髮。整個人垂頭喪氣,往官帽椅里一縮。
敗軍之將~
起碼過了2刻鐘,
福長安才出現在了花廳門口。
明亮瞬間彈了起來,低聲急切問道:
「堂弟,兵部有消息了嗎?」
福長安背著手,表情冷若冰霜,望著堂哥明亮。
這種態度讓明亮的一顆心直往下沉。
「廷寄暫時未到,但根據京城的小道消息,皇上不準備放過你。」
福長安說這話的時候,心裡也頗為痛苦。
明亮則是愣愣的坐回椅子~張廣泗、訥親、額爾登額等人的下場,在腦海里逐個登場。
「皇上,要殺我?」
福長安沒有回應,京城的小道消息一般都是真的。
四九城規矩:圈子裡都知道以後,正式的公文就該下發了。
沉默,
直到明亮自己沙啞的嗓音打破這熬人的沉默。
「還有補救的可能嗎?」
福長安搖搖頭。
「好。」明亮也頗為利落,直接抽出了佩刀。
「且慢~」
福長安突然制止了他的自盡動作,低聲說道:
「與其死的窩囊,不如換個轟轟烈烈的死法?也不枉為富察氏高貴血脈?」
京杭運河沿線四大糧倉:
淮安豐濟倉被燒了,現在運糧距離最近的是徐州廣運倉。德州倉、臨清倉距離就太遠了,支應糧草不便。
福長安的麾下,
已經集結了14萬大軍,每日的軍糧消耗速度恐怖。
運河上,
南下的滿載糧船絡繹不絕,空船則是北上。
山東舉子還未到位,所以整個江北的基層統治還不太靈活。
提拔上來的那些原先坐冷板凳的文官書吏,雖然積極性很強,可是墮落的速度太快。
在自然界當中,食物的腐爛或許還需要一個過程。
這幫人卻是直接跳過了過程,換新頂戴的那一秒就完成了蛻變。
原因也很簡單:
這些人久在官場,
陋規平時都看在眼裡、落在心裡。
不需要琢磨,不需要人點撥,也不存在突破道德的心理建設。這幫人以前是沒機會貪,不是不想貪。
就像是青樓的粗使丫鬟,如果梳妝打扮上崗了,既是新手,又是老手。
福長安這個巡撫的大部分精力放在軍務上。
他只能嚴令這些新上任的文官催收歷年虧空,同時預收一部分今年的秋糧(雖然距離秋收還有很久)。
所征糧食全部送入淮安的幾座官倉。
糧倉暫時軍管,認真清點,嚴格造冊。
同時徵發2萬徭役,在淮安大運河沿線修築營壘。
祖有恩家學深厚,對守城情有獨鍾,同時也精通於官場學問。
他遞交了一份詳細的數千字軍報——「角斜場大捷經驗總結」。
內容很紮實,把當天的進攻過程、經驗感悟全部落於紙面。
福長安對六角棱堡也很感興趣。
一邊令人在淮安周邊修築幾座試點,一邊將這份軍報通過驛站送至京師。
年輕的福長安驕傲而自信。
在他眼裡,
祖有恩的這份軍報亮點在於對棱堡易守難攻的分析。順帶一點筆墨肯定了淮西兵的兇悍。
而在乾隆和一眾軍機大臣眼裡這份軍報的亮點是2個字——「大捷」。
乾隆看到這2個字的一瞬間只覺春風拂面,水波不興。
很難形容這種暢快感。
雖然只是小勝,可在他眼裡這就是一個信號。說明朝廷的剿匪戰事穩中向好,基本可控。
「江蘇輿圖!」
總管太監秦駟早有準備。
一揮手,2個小太監立刻拉著輿圖進來了。
「主子,角斜場就在這。」
「好,好。這是挫敗了吳賊的一股偏師啊。」
乾隆戴著水晶眼鏡,仔細的觀看輿圖。
「祖有恩打的好,淮西兵也敢用命。若是讓吳賊從角斜場源源不斷登陸,就相當於在朕的大軍腰眼頂了一把尖刀,淮安,危矣。」
和珅那是何等精明,
立馬猛誇了一通祖有恩不愧是名將祖大壽之後。
有清一代,
祖家的官做的未必多大,但是斂財的功夫登峰造極。尤其是不動產,有的一條街都是祖家的產業。
祖家頗通人情,所以給和珅這位寵臣進獻的也頗多。
去年中秋,
甚至把前門大街的4家鋪子當做年禮送給了和珅。如此大手筆,和大人自然印象深刻,投桃報李。
「傳旨,賞祖有恩一等輕車都尉,內帑銀50兩。把朕的這個扳指也賞給他。」
一等輕車都尉,聽著很野雞。
實際上是清廷對於非宗室非蒙古之外,給功臣的賞賜體系內,僅次於公侯伯子男的一種爵位賞賜。
再往上,就是男爵了。
和珅在發跡之前,也就頂著一個世襲三等輕車都尉的爵位。
而皇帝賞賜玉扳指絕對是殊榮。
身為漢軍旗八大家之一的祖家,張燈結彩,喜氣洋洋,順便又擴展了一遍京城人脈。
養心殿,
和珅、于敏中小心的坐在錦凳上。
乾隆戴著眼鏡,
正在仔細閱讀工部火藥局督辦大臣的摺子。
「~海禁乃朝廷根本,不可動搖。然硫磺確係制火藥必須,臣斗膽建議朝廷對海外硫**開一面。無論何船來售,皆由工部出面,悉數購買。」
「你們怎麼看?」
「奴才覺得可以,我大清雖然也產硫磺,可量小純度低,確不如扶桑國之硫磺優質。」
「老臣也覺得可以,但需嚴格把控,不能隨便擴大海貿口子。」
乾隆點點頭:
「那就照辦吧。」
突然,
他摘下眼鏡,問道:
「前線將官奏報,吳賊火器裝備率超過8成。他們的硫磺又是從何而來?吳賊的火藥到底是自產還是海外購買?」
于敏中肅然起敬:
「皇上聖明燭照、高屋建瓴,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和珅也若有所思,感覺這事裡面透著蹊蹺。
乾隆略一思索:
「擬旨,讓兩廣總督伊爾杭、閩浙總督王亶望幫著查查海上。不論用什麼辦法,能切斷吳賊可能的南洋運輸線都是大功一件。順便派人打聽一下,扶桑人是否有見利忘義,把硫磺賣給吳賊?」
「還有,劉墉出京稽查硝石走私也夠久了,讓他回京吧。朕有些事想當面問問他。」
「告訴福長安,放手去做。」
一連串的命令,
乾隆思路清晰,邏輯清楚,讓人不得不佩服。
「和珅你兼著戶部,養心殿造辦處和工部火藥局的銀錢一定要優先保證。」
「奴才明白。要人給人,要錢給錢。奴才還想請旨,在右安門外遷民居300餘戶,為火藥局和造辦處騰出更大的空間。」
乾隆全部答應。
前些日子,他給和琳升官,讓他逐漸掌握養心殿造辦處。就是為了帝國的槍炮生產更加順利,減少一切掣肘。
有親兄弟的這層關係,戶部和造辦處才會親如一家。
乾隆什麼都懂,
大清朝辦事,就算有聖旨和朝廷章程也未必管用,還得依仗良好的私人關係。
「皇上,安徽巡撫和山東巡撫上奏,今年大旱,請求朝廷撥一些賑災銀,還有秋糧可能會減產。」
「還有,陝甘總督勒爾謹、甘肅巡撫王廷贊聯名上奏,甘肅奇旱,焦地千里,糧食絕收~」
乾隆臉色平靜:
「都向朕要銀子賑災,朕有聚寶盆嗎?告訴他們,不要一遇上事就想著向朝廷伸手,要自食其力。士紳可以出錢,百姓可以出力,人不自救,無人可救。如果覺得棘手,朕可以讓他們丁憂,換個能解決問題的人去當巡撫。」
「嗻。」
說到這個程度,和珅也不敢多說了。
不過,
他還是為絆腳石山東巡撫國泰,上了點眼藥:
「山東欲效甘肅舊例,賣監生頭銜,將所得銀錢用於賑災~」
乾隆罕見的猶豫了一會。
山東和甘肅,在朝廷的定位很不一樣。
山東距離京師很近,需要絕對安穩,需要源源不斷的出產錢糧,需要士紳忠心,需要風氣正統。
而甘肅就不一樣了,只需不添亂,然後為朝廷的每一場戰事提供兵源就可以。
「告訴國泰,山東乃聖人之鄉。監生不宜過濫,一二百個即可。」
如今兼著禮部尚書的于敏中,連忙表態:
「老臣一定把關。犬子也在山東,督辦煤礦,可以為臣反饋山東士紳對此事的反應。」
乾隆笑了:
「你的小兒子?為何不留在京城當差,不比督辦煤礦清貴?」
于敏中連忙解釋道:
「皇上厚愛。可老臣了解自己的兒子,志大才疏,辦不好大事,又看不起小事。京城衙署當差,臣怕他輕佻。地方任親民官,臣怕他折騰。所以~」
這一番話,說的極為誠懇。
刻薄如乾隆也不由得點點頭:
「於愛卿,朕理解你,朕也是父親,有一群不省心不懂事的子女。」
「謝皇上。老臣有時候就想啊,這人吶,官大又怎樣,銀子多又怎樣,宅子多又怎樣?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
和珅也頗為動情,念叨著: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
乾隆也被氣氛感染,慢步走下御案。
「你們能這麼想,好,很好。」
「和珅,你剛念的那詩?」
「回皇上,是《石頭記》裡的一首小詩。曹家的後人寫的。」
「哪個曹家?」
「聖祖爺寵愛的江寧曹家。」
「難怪,這等詞句只有富貴過的人家才寫的出來。曹家還有後人嗎?有的話就適度關照一下。」
「皇上寬仁。」
乾隆總是不由自主的向爺爺康熙靠攏,
凡是爺爺提倡的,朕都擁護。凡是爹爹提倡的,朕都要廢除。
君臣奏對,在輕鬆的氣氛中結束了。
兩名殿堂級的宗師影帝聯手給老皇帝唱了一局。
放在幾百年後,
這叫提供了最巔峰的情緒價值。
乾隆貴為天子,什麼都不缺,但是缺高端的情緒價值。
世上的馬屁精很多,可他們提供的低端情緒價值只會讓真正的貴人覺得反胃作嘔。
高端的情緒價值比黃金都珍貴!
只能賣給帝王家。
總管太監秦駟全程聆聽。
佩服的五體投地,心中大呼又學到了。和、於兩位大人,是真正的把天底下最精髓的學問吃透了。
乾隆午睡的時候,
他找了本《石頭記》讓徒弟念,自己靠著躺椅閉著眼睛聽。
讀到一半,
徒弟感慨:
「師傅,這書寫的真好。曹~雪芹他是幹嘛的?」
「他是江寧織造家的公子。」
「奴才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等貴人也會寫書。」
「嘿嘿,那是因為落魄了。」秦駟起身,喝了口茶水,望著巍峨的宮牆感慨道,「人在春風得意的時候,花不完的錢,玩不盡的樂子,怎麼可能屈尊伏案寫一本破書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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