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天下誰人不識君 (三)
「噢!噢!噢……」沒想到山賊們竟然如此不經打,眾兵卒興奮得又跳又叫。早知道這樣,大夥先前又何必嚇得往鹽車底下鑽?跟著幾位均輸老爺迎頭殺過去,說不定也能收穫十幾個首級,等進了下一個縣城,直接找官府換了錢財,下半輩子吃喝就不用再發愁!
「這夥人當中,騎兵至少占了三成,步卒手裡的兵器也多是精鐵打制,決非一般蟊賊!「馬三娘的心情,卻跟兵卒們截然相反,憑著以往占山為王的經驗,敏銳地判斷出來者不是善茬兒。
」臨過河之前,胡驛將曾經說過,太行山群賊已經開始聯合,準備效仿綠林赤眉!」嚴光深以馬三娘的話為然,再一旁啞著嗓子補充。「這夥人,先前吃了大虧,主要是因為輕敵。如果重整旗鼓,認真來戰……」
一句話沒等說完,剛剛退下去的山賊們,已經在二百餘步遠的位置,重新站穩了腳跟。先前那名帶頭逃跑的大當家換了一隻表面上包裹著鐵皮的盾牌舉在胸前,氣急敗壞地朝著車陣指指點點。而周圍的山賊頭目們,則隨著他的話,揮舞起手中的兵器,嘴裡發出一連串鬼哭狼嚎,「嗷,嗷,嗷嗷嗷……」
「此人本領一般,卻頗能蠱惑人心!」朱佑將一支破甲錐搭在弓臂上,悄悄向山賊頭目瞄準,「今日若是不殺了他,恐怕我等難以脫身!」
二百步,已經遠超過了角弓的準確射程。他對著目標瞄了又瞄,始終沒有把握將山賊大頭目一擊狙殺。只好嘆了口氣,鬆開弓弦,將角弓轉給了五人當中射藝最為精熟的劉秀。
劉秀雖然在訓練場上箭無虛發,卻一樣沒把握射中二百步外的山賊頭目,拉滿了角弓努力尋找機會,最後,卻不願意過早地打草驚蛇,滿臉歉然地對大夥搖頭。
就在此時,山賊的隊伍中,忽然響起了一陣悠長的牛角號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緊跟著,有一名八尺半高,身穿黑色皮甲壯漢,策動坐騎向車陣跑了過來。
隔著八十多步遠,此人就高高地用盾牌護住了自家胸口。然後又用極其緩慢的速度向前移動了四十多步,拉住坐騎,將盾牌橫放在馬鞍上,雙手抱拳向車陣內行禮,「太行山銅馬軍前軍校尉劉隆,見過車後諸君!」
「德行!一個賊頭還敢裝斯文,看我一箭取他狗命!」朱佑被對方的囂張模樣氣得勃然大怒,抬手去劉秀手裡搶奪角弓。
「先聽聽他說什麼?」劉秀對來人的勇氣卻頗為欣賞,笑著將角弓向旁邊挪了挪,拒絕了朱佑的魯莽舉動,「多殺他一個,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朱佑沒有劉秀力氣大,只能悻然作罷。扭過頭,剛欲開口奚下車陣外的黑甲賊頭劉隆幾句,卻又聽此人大聲喊道,「車陣之後,可有人主事!太行銅馬軍前軍校尉劉隆,盼與主事者對面一敘!」
對方已經把話說到了這種份上,眾人如果還默不作聲,反倒好像是怕了他們。因此,劉秀先用目光跟嚴光等人快速交流了一下,隨即笑著跳上了面前的鹽車,「均輸下士劉秀,見過劉寨主。劉寨主帶領人馬圍攻運送救災物資的官車,不知意欲何為?!」
「你……」沒想到對方連寒暄都不肯,直接就奔向了主題,劉隆頓時被氣得臉色鐵青。然而,眼前不遠處橫七豎八的屍體和車廂上的斑斑血跡,卻強迫他暫時將心中怒火壓下,繼續禮貌地拱手,「劉均輸問得好!賊莽篡位以來,屢托復古之名,行橫徵暴斂之實,天下苦其久矣。我太行群雄欲舉大事,攜手救民於水火,久聞均輸大名,特地遣劉某前來相邀!」
「久聞劉某?劉寨主,劉某這還是第一次路過太行,不知道您口中久聞二字,是由何而來?!」劉秀乃是如假包換的太學高材生,怎麼可能被對方的幾句恭維話說暈了頭?劉隆的聲音剛剛落下,就立刻冷笑著還口。
「這……」劉隆被問得頓時又是一愣,隨即,臉上的顏色迅速由青轉紅,「當然,當然是聽,聽江湖朋友所說。劉均輸武藝高強,兵法精通,並且,並且有志救民於水火。若是肯加入我銅馬軍,大司馬之下任意一職,可隨……」
「且慢
!」不待劉隆把謊話說完,馬三娘已經在劉秀身側大聲打斷,「你先說說,劉均輸是哪裡人?表字是什麼?今年多大?!這輩子所做的那件事情最為廣為人知?」
「這……」劉隆根本不是個做說客的料,頓時再度瞠目結舌,一張方方正正的面孔,也徹底羞成了大紅布。
正所謂,真相存在於細節當中。凡是在江湖成了名的「好漢」,都「見多識廣」,各種套話,恭維話,都能順口胡謅上一大堆。然而具體到了馬三娘剛才詢問的這種細節,往往其中大多數「好漢」都會當場羞紅了臉孔無言以對!
「剛才的套話,恐怕也是別人教你的吧?」馬三娘熟悉江湖套路,一擊得手,立刻窮追猛打,「若是我們真正答應入伙,交出了救災物資之後,是殺是留,豈不是由著你們?滾回去,告訴你們的大當家,想要馬車上的東西,就儘管憑本事來取!」
剎那間,劉隆就像被人扒掉了褻褲,屁股之下一覽無餘。直羞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楞在馬背上好半晌,才咬著牙,大聲強辯道:「是又怎麼樣?我們大當家,也是憐惜劉均輸得本事。否則,就憑你們這十幾個人,即便渾身上下披著鐵甲,又能抵擋得住我軍幾輪進攻?!」
「那就儘管放馬過來!」馬三娘鋼刀前指,大聲冷笑,「想憑著幾句廢話就讓我等放下兵器,那是白日做夢!」
「對,儘管放馬過來!」不願被一名女子給比了下去,老宋,老周兩個隊正,也從鹽車後探出大半個身子,高聲重複。
「就是,剛才也不知道是誰打輸了,逃得連兵器都不敢撿?!」其餘兵卒,這會兒突然就來了勇氣,一塊兒從車廂後探出頭,齊聲質問。
山賊頭目劉隆被問得怒火萬丈,卻依舊想努力維護銅馬軍的光輝形象,一言不發地朝著劉秀拱了拱手,轉身便走。
「且慢!」劉秀的聲音,卻忽然從他背後響了起來,又冷又硬,根本不管他此時的感受。「某這裡也有一些疑惑,想請劉寨主賜教!」
「說!」雖然恨不得立刻就返回自家隊伍中,然後帶領麾下弟兄們狠狠給劉秀等人一個教訓,劉隆卻不願意放棄「兵不血刃」的希望,再度強壓下了心頭怒火,迅速撥轉坐騎,「劉均輸儘管問,某家一定如實相告!」
「劉寨主可知,我等今日所押送的東西為何物?」輕輕沖對方拱了下手,劉秀笑著詢問。聲音緩慢,態度禮貌,仿佛跟一位熟悉的朋友在嘮家常。
面對他和煦的笑容,劉隆心中,卻警兆頓生。猶豫再三,才板著臉回應道:「你自己剛才不是說過麼,車上運得是救災之物!」
這句回答,可謂滴水不漏。任由對方如何聰明,也無法猜出,銅馬軍是預先從內線嘴裡得到了車隊的情報,還是臨時起意,想要順手發一大筆橫財。
誰料,劉秀的目的,根本不是想挖出銅馬軍隱藏在山外官府里的細作。聽完了劉隆的回應,立刻又沖劉隆禮貌地拱手,「原來劉寨主知道,我等押送的是救災之物!劉寨主先前說,太行群雄欲救民於水火。如今卻連受災百姓的活命之物都要劫走,所說和所做,豈不是南轅北轍?!」
「這……」剎那間,滾滾汗珠,就淌滿了劉隆黑紫色的臉!他心頭的萬丈怒火,也迅速變成了慚愧與負疚。既沒有勇氣回應劉秀的話,也沒有勇氣給銅馬軍的行為尋找理由,甚至沒有任何勇氣,跟劉秀的目光相接,調轉坐騎。撒腿就逃。
「姓劉的,你當初也是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了,才不得已起來造反。如今,手裡有了刀子,卻要搶到跟自己一樣的百姓頭上,你捫心自問,羞也不羞?!」,馬三娘的話順著山風,從背後傳來,就像一記記耳光,抽打他的面孔。
委屈,慚愧,內疚,悔恨,自責……,下一個剎那,百般滋味,在劉隆心中交替翻滾。
周圍的群山開始搖晃,兩側的樹木開始搖晃,眼前的道路,也變得高低不平。努力控制住坐騎,他不肯讓自己從馬背上落下,身體像喝醉酒般前仰後合。八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終於,他又看到了熟悉的隊伍,熟悉的面孔。強打精神,向自家頭領孫登擺手,「大司馬,末將無,無能,未……哇!」
一句話沒說完,鮮紅的血水,已經從嘴巴里噴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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