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需能臣,臣則為能臣;陛下求忠良,則臣為忠良;陛下苦朝中無有奸佞,臣,亦願為奸佞奸妄······
這,就是陽城延針對劉盈的問題,所給出的答桉。
——你說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
如此沒有立場、沒有原則的答桉,卻出乎意料的讓劉盈感到無比滿意。
對於君王而言,有些事,就是這麼奇怪。
明明是一件傷天害理的壞事,可若是讓君王滿意,也能得到諒解;
反之,明明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一旦讓君王感到不滿,也依舊無法逃過一個『莫須有』的罪名。
而這種奇怪的現象,便被劉盈稱之為:立場。
用後世通俗一些的話來說,就是屁股。
陽城延的回答,看上去確實毫無原則、立場可言;
但實際上,這裡的沒有原則、沒有立場,本身就是原則、立場。
——一切以天子的意志為準的立場,和不受任何其他因素影響的原則。
所以,劉盈最後,幫陽城延解答了自己的問題。
忠良。
現在的劉盈,很需要陽城延這樣的忠良。
陽城延,也配被劉盈稱之為『忠良』。
一番略有些抽象的哲學討論過後,自然是正事緊隨其後。
首當其衝的,便是劉盈也學楊離『自作主張』,為楊離配了個副手。
——宣平侯張敖、魯元長公主次子,太后呂雉外孫,當朝皇后張嫣幼弟,上林苑丞:張壽。
而後,便是即將舉行於上林苑,用來選拔上林苑所缺官員的漢室第一場『考舉』,從原定計劃的『由陽城延掛名,楊離具體實施』,改為由陽城延一手操辦,其他任何人等不得干涉。
至於這最後一件,則算是劉盈從先皇劉邦身上,難得學到的一個旁門左道。
——陽城延的嫡次孫女,年方二八,溫良賢淑,堪為良配······
·
「今日召諸公入宮,乃因前時,上林令以『官左有缺者甚多,請興考舉』上奏;」
「即為舉,首當其衝者,便乃遣御史查其家世、德行,而後,便乃所考之題。」
數日之後,未央宮,宣室殿。
簡單道明自己的意圖,劉盈便望向曹參、王陵,以及回京述職的淮南國相:張蒼。
「審查應考者,非丞相查其戶籍家世、御史大夫遣御史查其德行不可,又今御史大夫有缺,此二世,恐當皆由丞相行之。」
「又朝堂興考舉而納士一事,亦當由相府草擬公文,以示關中地方。」
劉盈澹然一語,曹參自是起身一拱手,表示領命。
「此番,朝堂興考舉,初定於秋八月甲午(初一),距今不足月;故應考者,恐當以關中之士為主。」
「故應考之士來京之徒,又至長安後之居所,便當勞內史。」
將王陵的任務也下達下去,劉盈便昂起頭,終是望向剛回京不幾日的張蒼。
「北平侯,別來無恙否?」
一聲略帶些調侃的招呼,頓時惹得張蒼笑著起身,先對劉盈沉沉一拜,又側身對曹參、王陵二人稍一拱手。
「平陽侯、安國侯。」
同二人打過招呼,張蒼這才直起身,淺笑著望向上首的劉盈。
「承蒙陛下掛懷,往歲余,臣,一切安好······」
聽聞此言,劉盈只笑著一點頭,旋即面帶思慮的低下頭去。
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張蒼雖都在淮南國,給淮南王劉如意做王相,但有關張蒼的議論,卻從不曾絕於劉盈耳側。
什麼,北平侯又訓斥淮南王啦~淮南王又被罰抄書啦之類傳聞,幾乎是一個接一個的在長安流傳,從不曾斷絕。
當然,作為天子,對於弟弟劉如意過去幾年的處境,劉盈掌握的消息顯然更多,也更具體。
——據御史大夫屬衙派出的採風御史回奏,淮南王劉如意,已經頗得齊王劉肥之風!
什麼意思?
看看前幾年,喬裝前往齊國的採風御史,對齊王劉肥的報告,就不難知道如今的劉如意,是個什麼樣子了。
——漢九年秋七月,御史中丞奏:春三月,御史大夫遣採風御史出關,至齊都臨淄採風,見齊王日夜兢讀先賢典故,從不出遊、獵,不日則以『為臣之道』請於左、右相;
國中有事,齊王乃令內史決,內史不能決者,請左相,左相不能決者,請右相;
左、右相皆不能決者,大事奏請朝堂,小事以左、右相言商,以定良策······
單從這一段描述齊王劉肥的採風報告,再結合採風御史對劉如意『已得齊王之風』的描述,就不難看出如今的劉如意,究竟過得是什麼日子了。
旁的不用說:有周昌、張蒼這兩個國相在,劉如意想插手國中事務,基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至於學其他宗親諸侯,有事沒事出去遊玩、打獵,或在宮中搞個趴體嗨皮嗨皮,那更是想都別想。
再加上漢五年,太祖高皇帝劉邦第一次分封異姓諸侯之時,便定下『諸侯不得私出封國』的規定······
毫不誇張的說:現在的劉如意,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被軟禁在了自己的淮南王宮內!
只不過這個軟禁,並非是傳統意義上的限制人身自由,而是劉漢皇室對宗親諸侯的硬性規定。
——二十歲之後,諸侯王無論有沒有能力,都要開始掌控自己的諸侯國;治下數十上百萬子民的生計,就見壓在諸侯王的肩上。
所以,為了能在將來治理好封國,同時又處理好封國和長安中央的關係,在受封為諸侯王之後,只要還沒滿二十歲,諸侯王就必須好好讀書。
包括曾經的齊王劉肥,如今的梁王劉恢、燕王劉長,乃至於今年以前,沒行冠禮的天子劉盈本人,都無一例外!
而在劉如意『奮發讀書,學習如何做一個合格的諸侯王』的過程中,北平侯張蒼,就是劉如意的授業恩師:王太傅。
早在先皇劉邦封劉如意為趙王,並派周昌去做趙相之時,周昌的使命,就已經被先皇劉邦定死了——保趙王性命無憂。
所以原則上,周昌這個淮南右相,只負責在危急關頭站出來,保劉如意一命;
換句話說,只要情況沒糟糕到周昌再不出面,劉如意就要小命不保的程度,周昌這個右相,那就是玄幻小說中,無時不刻在閉關修煉的老怪。
反倒是張蒼這個左相,明明比右相周昌矮了一頭,但加上王太傅的頭銜,反倒成了淮南國實際上的話事人。
按理來說,張蒼回京述職,劉盈自該第一時間召見張蒼,好好問問淮南國的狀況。
但眼下,劉盈卻根本沒有那個功夫,去關心遠在淮南國的三弟劉如意······
「淮南國諸事,北平侯擇日請朝長樂,稟奏於太后便是。」
——理論上,有關宗親諸侯國的事,本就不是天子所應該管的。
和宗親有關,便應該有宗正出面;和諸侯國有關,則也該由典客過問一下。
而在宗正、典客之後,最終出來過問此事的,便該是負責皇室內部的太后。
畢竟宗親諸侯王的敕封,本就在太后的職權範圍內,在如今的漢室,有關宗親諸侯的事務,也確實是由太后呂雉在負責。
所以劉盈將此事甩給老娘呂雉,無論是從政治流程,還是法理依據的角度來說,都沒有絲毫問題。
聽聞劉盈此言,張蒼也是會過意來:劉盈這架勢,怕是有更要緊的事,要交給自己去辦。
就在張蒼拱手領命,盤算著要如何開啟話題時,卻見劉盈不動聲色的從懷中,逃出了一面『絹布』。
「嗯?」
待那寫滿字的『絹布』被劉盈遞上前,並由曹參、王陵二人交替查閱,終遞到自己手中時,張蒼的眉宇間,更是悄然湧上一抹驚異之色。
——不是因為『絹布』上面的字,而是因為這張絹布!
即便官職不高,過去更只做過千石級別的『計相』,張蒼也知道:絹布即便是對朝堂而言,也絕對屬於『奢侈品』的範疇內。
所以,除非是有重大事務,如相府公文、邊關軍報,又或直接就是太后懿旨、天子詔書要頒布,否則,很少有人會把昂貴的絹布,作為書寫的載體。
畢竟再有錢的人,也不會拿購買力比錢還堅挺的布,去當一次性消耗品使用。
而張蒼眼前這塊『絹布』,一眼看過去,就能發現明顯的不同。
相較於質地綿軟,如水般無形的絹,這塊『絹布』明顯更硬一些,又不似木瀆那般毫不變形;
上手一模,雖不似絹布光滑,卻也平常平順,摸不出明顯的起伏。
在觀察的過程中,張蒼還驚奇的發現:這張『絹布』,竟還散發著竹子所特有的澹香!
「唔······」
滿是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竹紙,又不著痕跡的撇了眼上首的劉盈,張蒼終還是按捺下開口詢問的衝動,將注意力集中在了紙上的文字上。
很快,張蒼才剛按捺下去的疑惑之色,便又再次湧上眉頭。
「有一農,田百畝,農、妻及長子皆傅,歲得糧三百六十石,稅十五取一,賦百二十錢,糧石六十錢;問此農去稅、賦,得餘糧米幾何?」
幾乎是在看到這一題的同時,張蒼便在心中默算出了答桉。
稅十五取一,三百六十石就要去掉二十四石;三人交口賦,共三百六十錢,糧食每石六十錢,就又是去掉六石;
所以最終的結果,應該是三百四十石。
但令張蒼有些奇怪的是:這道題,分明就是······
「臣斗膽,以問陛下。」
「——此題,陛下可欲用於,呃,考舉之上?」
聞言,劉盈只笑著一點頭,同時站起身,對張蒼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久違北平侯師承荀卿,於《九章算術》頗有造詣,又恰逢考舉。」
「北平侯若有疑,但可直言無妨。」
就見張蒼面不改色的低下頭,又繼續看了看下面幾題。
「有一田,長寬各二百三十五步,問此田積幾何?」
「有一籠,有雞、兔若干,雞、兔合五,足十八,問雞、兔各幾何······」
將竹紙上的三道題都看過一遍,又在心中演算出結果之後,張蒼才終是疑慮重重的抬起頭,望向正笑盈盈看向自己的劉盈。
「陛下。」
「若以此三問,為此『考舉』之題,臣以為······」
話說一半,張蒼只滿是疑慮的將話頭一止,旋即側過頭。
待看見曹參、王陵二人面容之上,也同樣是一副疑慮重重的面容,張蒼才繼續道:「臣以為此三問,恐······」
「恐,或過簡易了些?」
小心翼翼的發出此問,又側過頭,看到曹參、王陵二人緩緩點下的頭,張蒼終是稍鬆一口氣,只望向劉盈的目光中,仍帶有些許謹慎。
「陛下此數問,臣觀之,當皆出於《九章算術》之問。」
「便言此『方田求積』『雞兔同籠』二問,便乃《九章算術》所有。」
「只此二題······」
滿是遲疑的將話頭一滯,張蒼只滿是苦笑的搖搖頭,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竹紙。
再三確定自己沒有看眼花,張蒼才將手中竹紙遞迴給王陵,旋即對劉盈稍一拱手。
「陛下。」
「此『方田求積』之問,於《九章算術》之中,乃以積言明,而問其方。」
「若臣未記錯,原題當乃:今有田,積五萬五千二百二十五步,問為方幾何?」
「此題出《九章算術》,乃啟明之繁體,本就非難,陛下又改『以積求方』為『方田求積』,則此題更易。」
「再者,雞兔同籠之問,可謂由來已久,早自春秋之時,便為百家奉為算術入門之檻。」
「然臣年六十有四,卻從未曾見『雞兔同籠』之問,竟雞兔合不足十······」
說著,張蒼不忘笑著低下頭,也從懷中,取出一卷嶄新的竹簡。
「陛下且看。」
「此乃臣昨日,出於幼孫之問。」
「所問者,乃雞、兔合二十七,足八十四,問雞、兔各幾······」
苦笑著道出此語,張蒼只無奈的伸出手,將五個指頭全部豎起,又苦笑著將手輕輕一揚。
「臣幼孫今,不過五歲而已,尚於總角之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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