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不善吶······」
次日下午,馬邑城北。
看著城外約摸二十里,那一桿又一桿高高豎起的匈奴大纛,靳歙嚴肅的面龐之上,也不由得湧上一抹苦笑。
作為自有漢以來,沒有缺席任何一場戰爭的元勛,屹立於城外的這幾面大纛,靳歙自是無比熟悉。
——折蘭部的金雕大纛!
——白羊部的羊首大纛!
——樓煩部的長弓大纛!
——金山部的板斧大纛!
以及······
「應龍纛······」
「當是左賢王吧?」
悠然一聲呢喃,惹得一旁的親兵趕忙上前一拱手。
「前幾日,長安來報:匈奴單于本部、右賢王部,皆於河南地,似欲攻月氏;」
「單于本部、右賢王部皆不在,膽敢以應龍為纛者,便當為左賢王無疑。」
聞言,靳歙只漠然一點頭,目光仍死死鎖定在城外。
眼睜睜看著數以萬計的匈奴騎兵,自武州塞方向來到城外三十里的位置,並第一時間開始安營紮寨,靳歙面上卻不見絲毫懼色。
「膽敢安營······」
「欺我漢家無騎兵啊······」
苦笑間又是一聲哀嘆,便見靳歙輕鬆一笑,將注意力從城外收回。
——無論是過去的慣例,還是城外的匈奴人所擺出來的架勢,都表明眼下,距離戰鬥開始,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
按匈奴人過去的習慣,在剛抵達一座城池外,並開始安營紮寨後,匈奴人往往會修整一兩天;
當然,這裡的『修整』,也並不完全是睡大覺,而是戰鬥人員養精蓄銳,奴隸部族去砍伐樹木,以就地製作簡易的攻城器械。
說得再直白些,就是登牆梯。
在此期間,匈奴人或許會嘗試偷城門、挖牆腳,但雙方心裡都清楚:這些歪門左道取得成功的可能性,不亞於在後世買彩票。
——畢竟雲中那樣的紙老虎,並不是哪裡都有的;
就這樣過了一兩天之後,匈奴人的攻城器械準備好了,戰鬥人員也都養足了精神頭,戰鬥才會正式開始。
換而言之:靳歙至少還有最後一到兩天的時間,完成『鞏固馬邑防線』的收尾工作。
實際上,靳歙也完全不需要這一到兩天的時間······
「君侯;」
「近些時日,城中將士分明多有閒暇,君侯為何不曾遣軍士出城,以堅壁清野?」
正要走下城頭,就聞身邊的親衛面帶疑惑的發出一問,惹得靳歙悠然回過頭;
待看清城頭之上,一道道惶恐不安的目光投向自己,靳歙稍一思慮,便大咧咧一笑。
「區區胡蠻,何須堅壁清野?」
「——得馬邑之堅牆厚壁,便得登牆之梯,胡蠻之騎,可能策馬而上?」
刻意將嗓音扯高些,確定周圍的軍卒都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靳歙才滿是輕鬆地笑著走上前,一把摟過那親兵,朝著牆下走去。
「誒,君侯?」
「酈將軍告病,可已有數日了吧?」
「君侯不遣人問問?」
見那親兵又發出一問,靳歙只面色陡然一滯!
片刻之後,便見靳歙淺笑著拍了拍親兵的肩頭,眉宇間,儘是一片輕鬆寫意。
「無妨」
「酈將軍出身元勛高門,許是自幼嬌生慣養,難耐行伍之苦;」
「得某親鎮,馬邑便出不得差錯,不缺他酈寄一介元勛子弟。」
故作隨意的再嚎出一語,靳歙的心神,便不由自主的飄到了城外。
至於身邊親兵的喃喃自語聲,如『久聞酈寄將門虎子,原來不過爾爾』之類,靳歙卻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堅壁清野······」
「嘿!」
「若城外之草木,皆為某遣人伐、焚,這馬邑之圍,又如何能成呢······」
暗自思慮著,拉著那好奇心爆棚的親兵走下牆頭,靳歙便將早就做好預案的幾道命令,第一時間下達到了整個馬邑城上下;
——城內的所有水井,必須有軍卒十二時辰不間斷把守!
除曲侯以上級別軍官,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水源五步以內!
城內百姓用水,由將士分發;軍中將士用水,由庖廚親自去打!
——凡是馬邑當地『百姓』贈與的食物,一概不得食用!
除軍中庖廚所分發的軍糧,不得進食其他任何渠道獲得的食物!
最後,便是一道極具戰時特色的禁令,於馬邑城內頒布。
——非太尉信武侯靳歙本人下令,任何人不得踏出房門半步!
包括原先,駐守於馬邑的數千戍卒在內······
·
馬邑城內,靳歙已然沉積於『魚已入瓮』的喜悅之中,也不忘做著最後交代,以避免馬邑和雲中一樣,被匈奴人從『內部』攻破;
而在馬邑城北三十里的匈奴大營,攣鞮稽粥的眉頭,卻是緊緊皺在了一起。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看著眼前,那風塵僕僕而來的漢商,攣鞮稽粥的語調中,也不由得帶上了些許嚴厲。
卻見那漢商聞言,滿是愁苦的搖頭一嘆息,語調中,更是帶上了滿滿的委屈。
「不是小的無能,實在是那太尉靳歙,將馬邑治了個滴水不漏啊······」
「如今,馬邑城內,別說是小的認識的那些『舊友』了,就連尋常百姓,都根本出不了家門。」
「城中水源、武庫,更是被關中來的軍卒圍了個水泄不通,即便是馬邑原本的戍卒,都被嚴令禁止走出營盤。」
「這馬邑,只怕小的,已經是幫不到屠奢了······」
隨著漢商低沉哀婉的語調,帳內眾人也不由得有些憂鬱起來;
攣鞮冒頓的面容之上,更是湧上陣陣忌憚之色。
「先生不必這麼說;」
「等攻破馬邑,大軍繼續南下,先生也有的是報效大單于的機會。」
漠然一語,又隨意揮揮手,示意那漢商退下,攣鞮稽粥便將手撐在頜下,暗自思考起來。
也幾乎是在那漢商離開王帳的一剎那,帳內的白羊王、樓煩王等一眾匈奴貴族,也開始七嘴八舌的交流了起來。
「這可如何是好?」
「如果沒辦法破開城門,那豈不是讓勇士們去馬邑城下送死,拿命去填平那高達的城牆嗎?」
聽聞白羊王的抱怨,樓煩王卻並沒有著急開口附和,而是緩緩側過頭,小心翼翼的上前兩步。
「屠奢;」
「馬邑,已經是無法從內部攻破的了。」
「接下來該怎麼做,恐怕還要屠奢親自拿主意······」
低聲道出一語,樓煩王便順勢低下頭,向攣鞮稽粥表明自己的臣服之意。
同為攣鞮冒頓親自『敕封』的三駕馬車,折蘭、白羊、樓煩三部,理論上是處於平等地位的;
尤其是在這三部同時出動,並協同作戰之時,這三部頭人,更是有平等的指揮權。
過去這些年,憑藉著勇猛無比的折蘭人、射術精湛的樓煩人,以及『騎射』功夫了得白羊人,單于庭也屢次擊敗了原本很難擊敗,或者說,原本還要費一些功夫的敵人。
所以平日裡,這三部頭人雖然誰也不服誰,但在戰場上往往都能精誠合作,各部頭人私下裡,也勉強能算是平等相處。
但到了攣鞮稽粥,乃至攣鞮冒頓這樣的單于本部掌權者勉強,樓煩王比起那兩位夥計,就要更加小心、謹慎一點了。
原因無他。
——樓煩部,曾經是東胡的從屬部族!
在那場發生在匈奴人和東胡人之間,決定草原歸屬的史詩級決戰當中,東胡一方僅有的骨幹力量,正是當時的樓煩部;
在那一場戰鬥當中,唯一能讓匈奴人遭受重大傷亡的,也正是樓煩部。
雖說後來,隨著東胡王的敗亡,樓煩人也臣服在了匈奴單于——攣鞮冒頓腳下,但對於這支曾經對自己造成重大損失的『東胡餘孽』,單于庭本部,也還是有不小的怨氣的。
尤其是在攣鞮冒頓親自帶頭的前提下,單于庭本部對樓煩部的敵意,在過去這些年更是只增不減!
雖說折蘭、白羊兩部,也同樣是先與匈奴本部為敵,而後戰敗投降的歸降部族,但畢竟年代更加久遠;
而且相較於十幾年前,為東胡王『誓死血戰』的樓煩人,折蘭、白羊兩部的歷史污點並沒有那麼深,投降匈奴本部的過程也比較乾脆。
這種種原因綜合之下,為了保證部族的繁衍,作為當代樓煩王的哲別,只能緊跟左賢王攣鞮稽粥的角度,寄希望於通過這位『匈奴太子』,來改變樓煩部未來的命運,以及在匈奴的地位。
很顯然,樓煩王哲別的意圖,攣鞮稽粥也瞭然於胸;
聽聞哲別這一聲請示,攣鞮稽粥也不忘朝哲別微一點頭,而後便再次皺起眉,緩緩從獸皮王座上站起身。
「我大匈奴的控弦之士,最不擅長的,就是攻城;」
「而漢人最擅長的,卻恰恰是守城。」
「如今的馬邑,已經有數萬漢人軍隊駐守,而且不再可能通過其他方法攻破。」
「如果不能殺進城內,那勇士們就只能在城外,和城牆上的漢人對射。」
「我打匈奴的弓箭,本就沒有漢人射的遠,再加上漢人站在城牆之上,居高臨下;」
「就連對射,我們也沒有任何的優勢······」
以一種莫名低沉的語調,將眼下的局勢擺在帳內眾人面前,攣鞮稽粥的面容之上,也悄然帶上了些許強勢。
「這一次南下,我父撐犁孤塗的旨意,是以安東的事為由,敲打漢人的小皇帝;」
「在先前,我也並沒有攻打馬邑的想法,只打算圍住雲中,讓漢人遭受一些損失。」
「可是現在,即便雲中已經被攻破,但漢人的主力抵達了馬邑;如果我們就此撤退,漢人就會以為,我們是怕了。」
「我帶著撐犁孤塗的旨意而來,肩負著敲打漢人的使命,如果在馬邑城下,留下一個『左賢王攣鞮稽粥,懼怕漢人主力』的名聲,那就是辜負了撐犁孤塗的信重。」
「所以馬邑,是一定要打的。」
「就算沒辦法攻破,也必須讓漢人嘗到些苦頭。」
滿是堅決的擺出『必須打一場』的態度,攣鞮稽粥銳利的目光,也緩緩在帳內眾人的面龐上掃過;
待眾人都糾結的低下頭,表明自己『願意聽候差遣』,攣鞮稽粥目光中的銳利,才稍緩和了些許。
「明天,讓奴隸們製造木梯,一定要快!」
「後天,必須要有二百架木梯,搭上馬邑的城牆!」
「前三天,讓奴隸們衝上去,就算不能殺死城牆上的漢人,也一定要讓他們感到疲勞;」
「至於折蘭、白羊、樓煩、金山四部的勇士,則輪流到城外挽弓。」
「五天之後,如果漢人疲憊了,那就試著攻破馬邑!」
「如果沒有攻破馬邑的希望,那再回草原,也不算辜負撐犁孤塗的託付······」
隨著攣鞮稽粥低沉而又有力的語調,匈奴一方於馬邑之戰的既定戰略,便算是定了下來。
——先讓奴隸做梯子,然後扛著自己做的梯子,沖向馬邑當炮灰;
其他幾個主力萬騎,則在城外放冷箭;
等城內的漢軍守卒累差不多了,再試著攻城,如果攻不下,再走不遲。
或許在後世人,甚至是當世的漢人看來,匈奴人如此簡短的『攻城計劃』,恐怕都有些兒戲;
但這,就是遊牧民族在擁有火器之前,面對漢人城池的真實寫照。
除了拿奴隸、炮灰去消耗守軍體力,並伺機放冷箭,匈奴人的騎兵,拿城牆根本就毫無辦法······
攣鞮稽粥下了令,眾部頭人自是領命而去,而後便次序退出了攣鞮稽粥的王帳;
接下來的一天時間,這幾位頭人的部眾,會進行戰鬥之前的修整。
等戰鬥正式打響,這幾個部族,尤其是射術精湛的樓煩部,必將在戰鬥中大放異彩!
只不過,根本沒有人曾預料到:即便是在草原以『射術精湛』著稱的樓煩弓騎兵,卻也還是在幾日之後的馬邑城下,丟下了起碼四分之一以上的部眾。
就連攣鞮稽粥身邊,那寥寥不過數十人的『射鵰者』,在漢人那接連不斷的超遠距離弩機點射下,也毫無還手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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