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到馬邑城下的第五天深夜,攣鞮稽粥所在的左賢王大帳,終於徹底安靜了下來。
但左賢王攣鞮稽粥,卻並沒有睡下。
非但攣鞮稽粥沒有睡下,包括折蘭王、白羊王、金山王,以及樓煩王哲別,乃至那幾個附從、奴隸部落的裨小王,也都出現在了左賢王大帳。
在大帳中央,正跪著幾個衣衫破舊,風塵僕僕,卻又面如死灰的匈奴人;
從那掛在鼻翼的誇張閉環上,攣鞮稽粥就不難看出:這幾人,都是白羊部的勇士······
「這樣說來,武州塞,丟失了?」
陰森的話語聲響起,惹得那幾人麻木的抬起頭,將求出的目光,望向身旁不遠處的白羊王;
卻見那頭頂氈帽,腰間掛著一口羊角號,身上也披著一件羊皮襖的匈奴貴族,此刻卻心虛的將目光移開,似是生怕和這幾人搭上關係。
見此,那幾人也終是絕望的低下頭,默認了攣鞮稽粥的問題。
——武州塞,失守了······
「白羊王,難道不想給我解釋一下嗎?」
又是一聲語調極盡清冷的詢問,終是惹得那匈奴貴族神情鬱悶的站出身,走到攣鞮稽粥面前,以手扶胸,單膝跪下身來;
「屠奢讓我留一個萬騎在武州塞,但我想到攻打馬邑,可能需要更多勇士,所以,違背了屠奢的命令,只留了兩千人。」
「——我實在沒想到:在雲中倉皇逃竄的漢人,居然還顧得上包抄我們的後路······」
「我沒有什麼好辯解的;」
「屠奢如果要責罰,我作為白羊部的王,絕對不會膽怯!」
「白羊神的子孫,誓死效忠於撐犁孤塗,效忠於屠奢!」
滿是覺得的道出此語,便見那白羊王毫無畏懼的昂起頭,望向攣鞮稽粥的目光中,竟已帶上了面對死亡時的釋然。
而在白羊王身前,看著白羊王這一副『我願意以死謝罪』的架勢,攣鞮稽粥的臉,卻是立時又黑下去了一分。
實際上,別說是白羊王了;
就連攣鞮稽粥也沒想到,漢人居然有繞後包抄,自武州塞阻斷自己退路的膽子!
想想幾天前,雲中是個什麼情況?
——匈奴騎兵剛詐開雲中城的北城門,還沒來得及攻進來,就已經開始有漢人,從南城門跑路了!
在占據云中城的過程當中,對攣鞮稽粥率領的匈奴部隊造成阻礙的,反倒是那些自己無路可逃,索性拼死一戰的平民百姓!
攻奪雲中的過程如此順利,自然是讓攣鞮稽粥在內的一眾匈奴貴族瞠目結舌;
類似『漢人不堪一擊,屠奢說不定能打到長安去』的話,攣鞮稽粥更是已經記不清那幾天,多少次傳到了自己耳中。
對於雲中城的不堪一擊,攣鞮稽粥感到詫異,卻並沒有自滿。
但不可避免的,也多少對漢人軍卒,生出了些許輕視。
所以,當攣鞮稽粥率領著所有部隊,自武州塞南下之時,明明知道白羊王違背了自己的命令,將『留一個萬騎把守武州塞』的命令打了三折,攣鞮稽粥也只當沒看見;
因為在當時,攣鞮稽粥也同樣認為:從雲中狼狽逃走的漢人,很可能連馬邑都顧不上防守!
就更別提在守衛馬邑的同時,從不知何處的小路繞道,把武州塞重新奪過,以絕自己的退路了······
「應該是某個不為人知的山間小道?」
如是想著,攣鞮稽粥也不由得搖了搖頭,旋即將嚴峻的目光,撒向身前的白羊王。
「我聽說,漢人有這樣一句話;」
「——如果制定的規則沒有人遵守,那規則就會變成笑話。」
「白羊王,讓我下達的命令變成了笑話,就應該付出應有的代價······」
語調低沉的說著,便見攣鞮稽粥側過身,從身後拿起一柄鋒利的匕首,將匕尖緩緩靠近白羊王的右眼;
就在匕首要插進那隻瞪得渾圓,卻始終不曾顯露恐懼的米黃色眼眸時,攣鞮稽粥卻將匕首輕輕往下一划。
片刻之後,一道自眼睛下方,一直延續到嘴角的細長裂縫,出現在了白羊王的臉上;
攣鞮稽粥卻滿是嚴肅的收回匕首,神情嚴峻的望向帳內眾人。
「白羊部,是我大匈奴統治草原的利器!」
「損失了兩千白羊勇士,即便是我,也很難忍住不流淚。」
「但我,是大匈奴的左屠奢!」
「——是撐犁孤塗親自製定的繼承人!」
「而你們,都是大匈奴統治草原,鎮壓遊牧之民的長弓、利刃!!」
極為嚴肅的發出幾聲低吼,攣鞮稽粥才再次低下頭,看向眼前,已羞愧的低下頭的白羊王。
「記住這道傷疤;」
「這,是大匈奴的左屠奢,親手刻在你臉上的淚痕。」
「這條淚痕,意味著兩千名白羊勇士,因為你的過失,而永久埋身在了漢人的領土之上。」
「如果你辜負了這條淚痕,白羊神不會原諒你;」
「我不會原諒你;」
「撐犁孤塗,也不會原諒你······」
低沉而又不失溫和的語調,卻惹得白羊王羞愧萬分的低下頭,顧不上鮮血直流的臉頰,只緩緩俯下身,親吻起攣鞮稽粥的腳趾;
似乎只有這樣,白羊王才能驅散心中的羞愧,才能將自己的忠心,毫無保留的展現在攣鞮稽粥的面前······
「屠奢!」
不等白羊王起身,便聞帳內突然想起胳膊頭人的驚呼!
卻見此刻,攣鞮稽粥拿著手中的匕首,在自己的臉頰兩側,也緩緩劃上兩道『淚痕』。
等鮮血染紅大半張臉,攣鞮稽粥才昂起頭,看向賬內的各部頭人。
「到馬邑來,是我的命令。」
「雖然武州塞,是因為白羊的過失,才被漢人重新奪回,但攻擊馬邑的命令,是我下達的。」
「現在,我需要你們放下過去,那些羊毛般細微的矛盾、仇怨,和我一起,衝出漢人的包圍圈。」
「——大匈奴,可以失去我;」
「但不能失去白羊、折蘭、樓煩三部!」
「撐犁孤塗,不能沒有這三駕統治草原的馬車······」
低沉,而又決絕的話語聲,終是讓殿內眾人動容,不由分說的各自拿起匕首,各自在自己的臉上划過;
等整個王帳之內,都被一張張鮮血直流的駭人面龐所占據,王帳中央跪著的那幾人,也終是被薩滿祭司手中的骨刀割開喉嚨······
——在長城以南,無論是民間百姓,還是朝堂中央,只要是祭祀、祈福,便大都意味著祈求和平、安康;
即便是大軍出師前的祭禮,也同樣會帶有滿滿的『不得已而為之』的意味在其中。
但在草原,尤其是在匈奴人統治下的草原,活人獻祭,卻永遠只象徵著一件事。
——戰爭。
一場不死不休,拼著流盡最後一滴血,也必須取勝的戰爭······
·
「也不知那左賢王,此刻作何感想;」
照例站在馬邑城頭,將目光撒向城外,正監督奴隸炮灰攻城的匈奴本部騎士,靳歙淡然的面龐之上,也不由湧上一抹唏噓之色。
——武州塞重歸漢軍掌控的消息,已經傳遍了馬邑方圓數百里的區域!
而城外的匈奴人,明明已經得知退路已絕,卻依舊沒有停止進攻。
即便每天的戰鬥,都是讓奴隸炮灰去送死;
即便每個死去的奴隸,都只會耗費漢軍三五支箭矢;
即便這樣無意義的進攻,根本無法對馬邑造成任何威脅,匈奴人,也還是在急需進攻。
至於那些非奴隸、附從部族的本部騎兵,如白羊、折蘭等部的士卒,卻從那一天開始,便再也沒有進入過距離馬邑二百步以內的範圍。
就好像他們的存在,並不是為了戰鬥,而僅僅只是為了站在奴隸、炮灰們的身後,逼迫著這些可憐的奴隸,到馬邑城下送死。
看著城牆下,一個接一個倒下,卻仍目光麻木的向城牆重來的奴隸,靳歙的面龐之上,也不由閃過一絲不忍;
只是這一抹不忍,卻和後世的聖母白蓮花,扯不上絲毫的關係······
「多好的力役啊······」
「若是能將這些奴隸都帶回關中,恐不過三五年,便又能多出一條鄭國渠······」
面色如常的發出這樣一聲感嘆,靳歙也不忘昂起頭,對遠處的軍官揮揮手,示意弓弩停止射擊,把奴隸炮灰們,交給牆頭的刀盾去收割。
——匈奴人不心疼的奴隸,靳歙自也同樣不心疼。
尤其是過去幾日的戰鬥,更是讓靳歙萌生出了『殺死這樣一個炮灰,根本不值得射出一枚三棱箭』的念頭。
這樣的認知,或許多少有些托大;
但靳歙能有這樣的認知,也著實是因過去幾日,匈奴人幾近於無的攻城力度所導致······
「匈奴北蠻~」
「究竟意欲何為?」
略有些困惑的發出一聲自語,便見靳歙不由稍側過身,望向一旁的羽林校尉全旭。
「胡已知武州之失,本當亂作一團,亦或徹夜遁走;」
「今卻久滯於馬邑,眷戀不去,又日日驅奴卒攻城,平白與我武勛?」
「——此欲使某輕敵,而後破馬邑?」
「亦或北蠻自己無路可逃,方有此怪異之舉?」
聽聞靳歙此問,一旁的全旭也是疑惑地皺起了眉頭。
從前天,匈奴人驅趕四千多名奴隸,卻沒能攻上一段只有幾百名漢軍士卒把守的城牆之後,全旭麾下的羽林校尉,便已經自覺得脫離了戰鬥。
因為這樣一場仗,根本不需要羽林校尉插手!
用後世,經常出現在籃球比賽中的話來說,就是這場戰爭,已經進入了毋庸置疑的『垃圾時間』······
「胡欲何為,末將不知。」
「只末將以為,胡即來,則必有備;來馬邑,則必欲攻奪馬邑。」
「及今,聞知武州之失,胡只余戰、走二策;」
「然往數日,胡戰則無力,亦無退意······」
「末將,實在有些思之不明·········」
見全旭說著說著,也擺出一副『我也搞不懂』的架勢,靳歙也不由搖頭一笑,再次將目光投向城外,正有氣無力的叫喊著,朝馬邑重來的匈奴炮灰。
「今日,已是第四批了吧?」
「嘖嘖······」
「成千上萬奴卒力役,只一合,便盡亡於城下;」
「狄酋稽粥,竟如此慷慨?」
略帶戲謔的一句調侃,卻惹得全旭符合一笑,便也將冷漠的目光,撒向城外的戰場。
接連幾天的戰鬥,幾乎已經將這片大地徹底染紅;
但那些死在城牆之外的匈奴炮灰,卻至今沒有人去斂屍。
倒是城內守卒射出去的三棱箭,被僥倖存活下來,並原路退回的奴隸們順手拔走,讓城內漢軍將士好不心疼。
——一支三棱箭的箭頭,可是有好幾兩鐵!
就算不考慮這些鐵的價值,一想到未來,這些被自己射出去的箭矢,有可能被匈奴人射線漢軍將士,城內守軍將士們心中,只一陣說不出的彆扭。
至於城牆外約二百多步的位置,負責督戰的,依舊是樓煩弓騎;
只是這幾天,這些樓煩弓騎無一例外,身上都沒有攜帶長弓。
本該懸掛在馬車的箭簇,也並沒有出現。
只一個個衣衫破爛的樓煩騎士,騎在一匹匹光溜的戰馬之上,遠遠看著奴隸炮灰們,衝到城牆下送死;
每攻擊一個多時辰,便又會召集奴隸們退去,收走奴隸們收集來的三棱箭,便再次整頓軍心,進行下一次攻城······
「胡此為,莫不欲詐我漢家之箭?」
「嘶~」
「——弩卒一人,易漢箭三、五······」
便見靳歙突然發出一聲疑問,話還沒說完,便目光呆滯的看向城外;
待全旭也循著靳歙的目光,望向城外那名跌落下馬的樓煩騎卒,卻發現在那人跌下馬之後,根本沒有其他樓煩騎卒上前查看。
非但沒有上前查看,那『樓煩弓騎』摔下馬之後,也久久沒能從地上爬起······
看出異常,城牆上的靳歙、全旭二人稍一對視,便不約而同的發出一聲驚呼!
「金蟬脫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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