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
「父皇咳血昏厥,縱未召見兒,兒也不能就此回宮吧?」
「萬一叫有心人知曉,再以『不孝』之名污兒……」
宣室殿外,剛跟上母親呂雉的腳步,劉盈便面露難色的發出一問。
孝或不孝,在這個世代,只能說是玄學。
某些人,一輩子壞事做盡,臨了侍奉於父母病榻之前,就能被稱為『浪子回頭』。
也有一些人,一輩子兩袖清風,大公無私,只因某一件涉嫌不孝,卻又談不上不孝的事,便淪落到晚節不保之地。
再加上前一世,劉盈被『不孝』的罪名掣肘多年,就對類似的事更加警惕了起來。
誠然,孝或不孝,全憑圍觀者上下兩張嘴皮。
只要劉盈能保證將來,可以不犯任何錯誤,那『不孝』的罪名,也頂多不過是文人儒士的無病呻吟,根本傷不到劉盈的根本。
可萬一呢?
萬一以後劉盈在什麼地方栽了跟頭,某些敵對勢力再拿著『不孝皇父』做文章,劉盈豈不是又要跟前世一樣坐蠟?
「有心人?」
卻見呂雉聞言,只莫名嗤笑一聲。
正要開口,卻似是突然發現什麼一般,稍昂起頭,朝宮門的方向努了努嘴。
「喏。」
「盈兒說的有心人,已被陛下召入宮。」
聞言,劉盈不由抬頭望去,就見遠處的宮門,出現一大一小兩道身影。
小的那個,自是當今劉邦的心尖尖,趙王劉如意無疑。
至於大的那個婦人……
「妾參見皇后,拜見太子殿下。」
劉盈正恍惚間,就見那婦人拉著趙王劉如意,來到了呂雉、劉盈母子二人面前,盈盈一福身。
年僅九歲的趙王劉如意見此,也學著母親的模樣,蠕蠕一拱手。
「兒臣參見母后,拜見太子長兄。」
待劉如意行過禮,劉盈也微微躬身,對那婦人稍一拱手:「戚夫人。」
行禮過後,劉盈便稍抬起眼,不著痕跡的打量起眼前,這位『名垂青史』的漢太祖寵妾。
「不愧是能讓劉邦神魂顛倒,不惜廢儲易後的女人啊……」
就劉盈此時所見,雖已年近三十,但從眼前這位戚夫人的面容之上,卻絲毫看不出歲月留下的痕跡。
嬌小婀娜的軀體,皓白緊緻的臉頰,自肩上『流下』,於後背處被束起的青絲,以及被胭脂輕輕點在嘴唇中央的紅點。
用這個時代的審美來看,即便已過了最美的青春年華,但此時的戚夫人,卻也依然當得起一聲『傾國傾城』。
更讓劉盈感到嘖嘖稱奇的,是戚夫人身上那柔和、溫善,絲毫不帶稜角的溫潤氣質。
與這人畜無害的溫潤氣質相比,氣場中滿是盛氣逼人,目光中時刻帶著倔強和強勢,還比戚夫人年長近十歲的呂雉,自是很難討得天子劉邦的歡心。
但很顯然,此時的呂雉,已經對『聖眷』這個東西,不抱任何期望了。
「哦?」
就見呂雉面無譏諷的稍上前些,直接無視一旁的趙王劉如意,目光陰冷的望向眼前的婦人。
「戚姬竟還知道,吾身以為漢皇后?」
「喲,今兒可真是怪了。」
「若戚姬不如此,吾還險些以為,傳聞中受陛下恩寵,風頭無兩的幸妾戚姬,是哪家販夫屠狗之戶養出的『大家閨秀』呢……」
呂雉話音剛落,劉盈就見戚夫人面上神色肉眼可見的一緊!
又只片刻,戚夫人便似是變戲法般,從那乾澀無比的眼眶中,『變』出來了兩行清淚!
「皇后何必如此刁難,妾不過……」
「夠了!!!」
怎料戚夫人嬌弱的冤屈傾訴尚未倒進,呂雉便冷然一聲親呵,盡又使得那兩行熱淚,神奇的消失在了戚夫人臉上!
「且讓你母子倆妖言媚寵幾日。」
「待來日,且看戚姬還能不能如此柔弱,竟還能於吾當面垂淚!」
意味深長的丟下一句『警告』,呂雉便冷然一拂袖,向著宮門處走去。
見此,劉盈也不好再多停留,趕忙快步跟上母親的腳步。
·
「母后。」
走在呂雉側後方約一步的位置,感受著呂雉仍舊未能平息的怒火,劉盈只好試著轉移話題,好讓這攝人的陰寒稍離散些。
聽聞劉盈一聲輕喚,呂雉便稍減緩腳步,微微測過頭:「何事?」
見母親還願意打理自己,劉盈趕忙擺出一副疑惑地面龐。
「母后,商山四皓,果真是母后托請留侯請來的?」
「留侯竟果真願意助母后、助孩兒?」
聽聞此問,呂雉面上惱怒稍艾,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無限慈愛。
「痴兒~」
停下腳步,側過身面對劉盈,呂雉便輕笑著摸了摸劉盈的腦袋。
「留侯因何願意助吾母子二人,盈兒不必多問。」
「及留侯同商山四皓……」
稍一止話頭,呂雉便鼓勵的凝望向劉盈目光深處。
「盈兒可知,留侯初從陛下,所憑著何?」
聽聞此問,劉盈面色一滯,也不由思索起來。
「留侯從父皇……」
「軍陣之能,謀略之長……」
「太公六韜?」
見劉盈這麼快便想出答案,呂雉便面帶認可的點點頭,又問道:「那盈兒可知《六韜》,乃何人授與留侯?」
聞言,劉盈卻頓時陷入了沉思。
「留侯得《六韜》,乃早年遇一老者,老者三次棄履相試,留侯皆不惱而往拾,故得授《六韜》。」
「此,便乃留侯張良圯上受書;及那老者,則乃隱居高士……」
自語著,劉盈不由緩緩瞪大雙眼,瞳孔也猛地一縮!
「莫非……」
就見呂雉輕笑著點點頭,彎腰尊在了劉盈面前。
「授留侯《六韜》者,便乃商山四皓之首:黃石公崔廣!」
聽到此言,劉盈只覺心中豁然開朗!
「怪不得!」
「怪不得商山四皓能有那麼大名氣,張良還能請得動!」
不能怪劉盈如此大驚小怪,實在是兵法《六韜》,在歷史上太具傳奇色彩了。
在後世,《六韜》有另外一個名字。
——太公兵法!
正當劉盈深陷於兵法《六韜》,以及黃石公崔廣的身份、商山四皓的來頭時,卻被呂雉輕輕攬入了懷中。
耳邊響起呂雉低微呢喃聲,更是讓劉盈在短暫的失神之後,久久無法平復心情。
「今日,吾母子二人,勝了。」
「盈兒之儲位,母親之後位,皆自此穩若山川。」
語調平和的兩聲呢喃,呂雉便放開劉盈,輕輕抓著劉盈的雙肩,側仰起頭,望向不遠處的長信殿。
「勝者,此時站著;敗者,已經倒了。」
「又有多少人,能在敗倒過後,順利爬起來呢……」
意味深長的丟下一句沒頭沒尾的自語,呂雉便直起身,拉起劉盈的手,直向著長樂宮宮門的方向走去。
在呂雉那高昂起的頭顱,以及蔑視一切的高調神情之中,劉盈終於體會到一種前世從未清晰感受到的情緒。
——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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