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十一年春二月壬午(十九),因太子劉盈遇刺,而進入高度戒嚴的長安地區,被一則轟動性的消息,徹底打破原有的寧靜。
——奉監國太子劉盈之令,丞相蕭何署名用印,頒布相府政令:關中之地,凡戶籍仍錄於商籍者,每戶之存糧,不得超過百石!
另由御史大夫、內史、廷尉三衙聯合組織隊伍,自漢十一年春三月甲午日(初一)起,挨家挨戶清點、核查關中商人家中存糧。
如果查得商人之戶存糧超過百石,則盡數沒收其存糧以充公,每超出一石,罰金四兩!
消息傳出,長安振動,關中譁然!
隨著一張張由相府書寫、用印,並發往關中各地的政令,被張貼於各地縣衙的露布之上,幾乎是整個關中,都被這一封莫名其妙的政令,而弄的摸不著頭腦。
——太子,究竟想做什麼?
莫非是先前,長陵田氏刺殺太子一事,讓朝堂下定了決心,通過不允許商人屯糧,以遏制商賈蓄奴、養士?
不等關中百姓緩過神來,又是接連幾道政令,被一層接一層的覆蓋在了露布之上。
——查得:長陵田氏行刺太子,另有關中商賈勾連,著廷尉徹查;知情者,於春三月甲午日(初一)前,至地方縣衙、郡府,或長安廷尉檢舉,皆賞十金;自舉者,從輕發落!
——因關東戰事不休,函谷關、武關無限期戒嚴;無天子符、節,或相府傳、引,禁止任何人出入關中!
違者,以謀逆論處!
——自漢十一年春三月甲午日(初一)起,禁止商人買糧超過百石,禁止向商人出售糧食超過百石,禁止商人賣糧於市!
商人買糧過百石,或賣糧於市者,坐死;售糧與商賈過百石者,每售一石,罰金四兩,另流賣糧者千里!
隨著這一連串看似沒什麼關聯,實則相輔相成,互為補充的政令頒布,關中,便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寂之中。
就在這輿論都有些茫然,關中百姓都還沒想清楚發生什麼事了的微妙時節,渭水以北的某處偏僻的村落,迎來了一輛又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
·
「都來齊了?」
在一座外表看上去有些破舊,實則內有乾坤,由數個茅草小屋打通所成的『大堂』內,此刻已是被一個個衣著華貴,又無一不面帶愁苦的身影所占據。
而作為今日這場『秘議』的組織者,池陽錢氏家主錢不疑,更是面呈嚴峻之色。
輕輕一聲詢問,待身旁的奴僕趕忙一點頭,錢不疑才面帶憂慮的走上前,在堂內主座安坐下來。
也恰恰是在錢不疑屁股瓣剛挨上厚褥之剎那間,分坐堂內兩側的豪商巨賈們中,便立而站起幾道身影。
「錢公!」
「如今之勢,萬不容吾等再行籌謀,而徒廢時日了啊?」
「是極是極!」
「相府接連數道政令,皆已遍發關中而布示,其樁樁件件,無一不阻吾等糧商米賈,全絕以糧牟利之念吶?」
聽聞這接連數聲略顯嘈雜,又滿是急迫的質詢,錢不疑只將眉頭鎖的更緊了些。
見此,席間的商賈之中,也終是立起一道略顯老邁的身影,朝錢不疑稍拱手一拜。
「往昔,吾等糧商米賈,皆唯長陵田氏馬首是瞻,以田氏所定之准,而絕米價之漲跌。」
「如此不過數年,非獨老朽,凡在座諸位,皆自家貲不過百十萬錢之米賈,而至今,富甲郡縣之地。」
「今,長安朝堂欲於吾等糧商米賈趕盡殺絕,又田氏因行刺太子,而三族絕······」
「值此群龍無首之際,萬望錢公出面,以道明吾等糧商、米賈之後途。」
「——於太子所令、相府所布之政令,吾等,當如何應對??」
隨著老者面帶懇求的發出這一問,堂內眾人的目光,也是齊齊集中在了錢不疑一人身上。
見此,錢不疑饒是心中稍有些竊喜,面上也不忘做出一副疑慮重重的神情。
低頭『沉思』許久,才將錢不疑稍帶試探的將眉角一揚。
「諸位,果真願以錢某,以為關中糧商米賈之首?」
聽聞此問,堂內眾人無一不是下意識一皺眉。
思慮片刻,又互相一對視,終還是強忍心中不甘,對錢不疑齊齊一拱手。
「吾等,願唯錢公馬首是瞻······」
看著堂內,那一個個往日倨傲無比,恨不能拿鼻孔對著自己的面孔,此刻卻齊齊對自己俯首弓腰,錢不疑嘴角之上,終是緩緩湧上一抹得意地笑容。
只片刻之後,那抹笑容,便隨著錢不疑強自皺起的眉頭,而消失的無疑無蹤······
「嗯······」
「既如此,吾卻之不恭,願同諸位共商日後,吾等關中糧商米賈之坦途!」
面帶沉凝的道出一語,又同堂內眾人一對拜,待眾人各自落座,便見錢不疑稍一抬手。
幾乎是在錢不疑舉起手的同時,幾張微微有些發黃的絹布,被堂側的奴僕抱上前,放在了錢不疑面前的案幾之上。
而後,便是錢不疑將那幾張絹布盡數攤開,又稍排了一下序,旋即昂起頭,望向堂內眾人。
「此數絹,便乃往數日,相府布發關中之政令。」
說著,錢不疑便拿起最右面那一張絹布,看都不看絹上內容,便對堂內眾人道:「此,乃春二月壬午(十九),相府所布之『禁商賈屯糧逾百石』令。」
「得此令在,自今而往,吾等糧商米賈,皆無以屯糧而決關中米價。」
言罷,錢不疑便放下手中絹布,又拿起了第二張,仍舊是看都不看一樣,就抬頭望向堂內眾人。
「此,乃春二月甲申(二十一),相府所布之『禁商賈買糧、禁賣糧與商賈、禁商賈貨糧於市』之令。」
「此令,更徹絕吾等糧商米賈,日後買糧、賣糧,而牟利於貨糧之道!」
略有些躁怒的低吼出此語,便將錢不疑將手中絹布,不輕不重的往案几上一拍!
目帶凶光的環視一圈堂內眾人,又見錢不疑面色陰鬱的低下頭,朝其餘那兩張絹布一努嘴。
「餘二者,一曰:禁出入函谷、武關之令。」
「其所圖,乃使吾等糧商米賈,無以轉輸手中存糧,而售於關東。」
「另一,更欲以『長陵田氏刺太子,仍有同謀尚未歸案』之名,迫嚇(hè)吾等!」
說到這裡,錢不疑終是直起腰,面帶沉凝的環視向堂內眾人。
「此數道政令,其所圖,已昭然若揭。」
「——先禁商賈屯糧,又禁商賈買糧、賣糧,又絕函谷、武關,而阻關中-關東之途;更欲以長陵田氏,威壓吾等······」
「究其所圖,不過迫使吾等,於春三月甲午(初一)前,盡售手中存糧;而日後,勿得再行貨糧事。」
「若吾等皆從令,而速售手中存糧,且不論日後之時,單今歲,吾等便當血本無歸······」
隨著錢不疑滿是沉重的話音落下,堂內眾人的面容之上,便再度出現那抹憤怒、恐懼、焦躁、無奈所組成的複雜神情。
只稍一盤算,堂內眾人面上神情,更是逐漸趨於扭曲。
錢不疑的意思,眾人自然都是聽懂了。
——朝堂不讓商人買糧、賣糧、屯糧,根本就是想在整個關中,消滅糧商這種生物!
而一道『禁止出入函谷關、武關』的政令,更是將眾人帶著糧食跑路,去關東最後撈一筆的退路,都給徹底堵死。
至於遵守政令,在未來這不到十天的時間內,將手裡的存糧全部拋售······
「若盡售手中之糧,吾等非但無以牟利,恐連去歲秋收,購糧所費之本錢,亦要搭進去些啊?!」
聽聞角落處傳來這麼一問,便見錢不疑左手邊那人,面色滿是譏諷的捋了捋痦子上的毛。
「牟利?」
「嘿!」
「本錢得半以歸,吾便心滿意足!」
「——須知朝堂政令,乃遍發關中而昭於露布之上!」
「知吾等急於售糧,關中之粗鄙刁民,還不得拿捏起架勢,迫糧價一降再降?」
「去歲秋收,吾等買糧,可是以石千八百錢之價!」
「再加以糧倉之費,奴、丁之祿錢、口糧,縱售以石二千錢,亦絕談不上『牟利』!」
聽聞男子此言,眾人無一不連連點頭,各自叫苦不迭起來。
其內容,左右不過是拖家帶口,上老下小,就指望自己養家餬口之類。
看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訴說起苦衷,錢不疑只心下冷笑著,將上半身微微一後仰,津津有味的查看起堂內眾人的醜態。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終還是先前,開口提議由錢不疑話事的那位老者,率先從自哀自憐的情緒回過身。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停止談論,便見那老者面帶哀苦的嘆口氣,旋即鄭重其事的對錢不疑一拜。
「吾等,皆起於貧微,憑米糧驟然富貴之人,於此事,實無良策。」
「往昔,關中可同長陵田氏比擬者,唯錢公之池陽錢氏;今,錢公更富甲關中,以為吾等之首。」
「還望錢公念往日之情面,不吝,以教!」
說著,老者便不顧自己花甲高齡,竟對著比自己小了足足二十來歲的錢不疑,沉沉一拱手。
只片刻之後,反應過來的眾人也學著老者的模樣,齊齊對錢不疑一拱手。
「還望錢公,賜教!」
看著眾人強忍著不甘,在自己面前俯首稱臣的模樣,錢不疑心中,只覺一陣心曠神怡。
心中稍發出一聲享受的呻吟,錢不疑面上卻是做出一副憂慮重重的模樣,緩緩從軟榻上起身。
「欲解今日之難,吾只上、中、下三策,以供諸位擇選!」
應聲舉起三個手指,便將錢不疑頗有些高人風範的將雙手背負於身後,戲謔一笑。
「下策,自是遵從太子所行之令,於春三月甲午日(初一)前,盡售手中存糧。」
「哦,是了······」
「——前幾日,長安來信,言少府於糧市張貼告示:以石二千錢之價,勿限量以購米糧。」
「諸位若不欲虧損過甚,亦可往售米糧於少府,當可稍止損。」
「如此,今歲,諸位縱無言牟利,亦虧損無多;售糧於少府所得之錢,亦可令尋良業,繼行商賈事······」
待錢不疑面帶嘲諷的道出這『下策』,不出錢不疑所料,眾人面容之上,並沒有出現贊同之色。
見此,錢不疑沉吟片刻,便將面上譏笑一斂。
「中策,諸位可遣奴僕、家丁,藏說中米糧於深山、僻野,以待日後。」
「——此番,太子以政令之強,而絕吾等糧商米賈之活路,然待秋收,關中無吾等糧商米賈,黔首所得之農獲,何人可買而儲於倉?」
「太子如此行事,不過小兒驟得大權,所行之亂舉!」
說到這裡,便將錢不疑面帶悠然的坐回座位,旋即輕鬆一笑。
「不瞞諸位,此數日,吾已得信:於太子所布之政令,陛下已遣天使折返長安,以傳聖諭!」
「又去歲,長安物論紛紛,乃言陛下以為太子不類己,欲易儲而立趙王。」
「此番,陛下又遣天使折返,當乃見太子胡作非為而不能忍,故遣天使攜詔書而回,以斥太子!」
「更或忍無可忍,以天使攜天子詔而行廢立事,亦未可知!」
「若果真如此,諸位只需安坐數日;待天使一至,諸位所藏於深山之米糧,當可復現而售與名。」
聽聞錢不疑此言,眾人面容之上,終於出現過去十數日一來,第一抹安心的笑容。
「當如是!」
「太子胡作非為,陛下安能坐視?」
「必是遣天子面斥太子,而盡廢太子所行之令!!!」
不料眾人剛開始面帶欣喜的談論起來,先前那老者便似有所慮的一皺眉。
幾經糾結,老者終還是委婉的對錢不疑一拱手,稍待試探道:「此策,當可謂完全。」
「然錢公方才言,此,不過中策?」
「莫非,除如此萬全之策,錢公另得絕佳之上上策,以對此間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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