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劉盈此言,蕭何面上擔憂之色卻並沒有因此而去,反倒是肉眼可見的更深了些。
「家上莫非,果真未聽明白?」
暗自稍一聲腹誹,正要再開口,卻見劉盈笑著擺了擺手。
「蕭相,柱國老臣也。」
「此等淺顯之事,自也無須孤細言。」
「倒是先前,孤曾遣建成侯查探,得長陵田氏,似有存糧數以十萬石?」
說著,劉盈不忘做出意味深長的一笑,將眼角稍稍眯起。
「依蕭相之見,此米糧數十萬石,當作何用,方最妥當?」
見劉盈將話題岔開,蕭何卻並沒有順著劉盈的話給出回應,而是面色陰晴不定的深吸一口氣,旋即稍低下頭,陷入了思慮之中。
蕭何絕不相信,自己話中的深意,劉盈會聽不明白!
蕭何想告訴劉盈的,也絕不是呂雉為兒子報仇,對漢室律法有多大的影響!
真正讓蕭何膽戰心驚的,是一個理論上沒有任何政治權利的皇后,在這次事件中,所爆發出的強大調動能力!
從劉盈昨日於長陵遇刺,到現在,才過去多長時間?
不到十二個時辰!
那在這不到一天一夜的時間裡,長安城內,發生了那些變化?
——長安宵禁!
——南、北兩軍傾巢而出!
——武庫、太廟,及長樂、未央兩宮戒嚴!
——『罪魁禍首』長陵田氏滿門,已經被送上法場,問斬在即!
在這般森嚴的防備下,就連方才蕭何入宮,都差點被一個不開眼的丘八盤查身份!
誠然,太子在距離長安不過二十里的長陵遇刺,這麼大的事兒,即便是如今這般防備等級,也絕算不上過激。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在這一系列令人膽戰心驚,且每一樁、每一件都極有可能左右漢室命運的調動當中,作為丞相的蕭何,幾乎沒有發布任何一道政令!
甚至連一個點頭認可,乃至於對這些調動知情的機會,蕭何都沒有得到!
什麼意思?
——理論上沒有任何權力的皇后呂雉,在理論上手握朝堂所有權利的蕭何眼皮底下,在極短的時間內,極其迅速的完成了這一系列調動!
更讓蕭何感到後怕的是:若不仔細想,就連蕭何本人,都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就好像漢室的皇后,天然就應該具備調動南、北兩軍的權力,具備戒嚴長樂、未央兩宮,以及太廟、武庫的權力······
「家上······」
「唉······」
「罷了罷了······」
「且待日後,再伺機勸言吧······」
看著劉盈側身躺在軟榻之上,嘴唇隱隱泛出些許病態的白,額角更是稍掛上了點點虛汗,蕭何只暗自搖頭嘆息著,暫且放下了原本的打算。
因為蕭何想到,此時劉盈的心態,或許和過去的自己,是一樣的。
——就和過去,蕭何不願意接受韓信的反心一般,此時的劉盈,應該是也不願意接受自己的母親,其實已經成為了漢室大患······
「昨日,臣只顧查抄田氏家宅,確得田氏於長陵之外,所得之莊、倉等近二十處。」
「夜班,押田氏闔族自長陵歸時,臣已遣內史衙役,往而查封此近二十處莊、倉。」
「及其存糧幾多,臣倒尚不知。」
將心中的憂慮強自壓下,蕭何也終是順著劉盈的話題,聊到了此番,長陵田氏的真正『罪狀』之上。
雖然昨日,呂雉、蕭何都沒明說,劉盈也從未言提,但大家心裡都明白:長陵田氏,區區一家商賈賤戶,就算有刺殺劉盈的動機,也絕對沒有那個膽量!
最主要的是:作為這個時代最為人不恥的群體,商賈群體,也還是有一個普遍令人無法反駁的優點的。
——足夠聰明。
只有足弓聰明,甚至是聰明到極致的人,才能在這落後、匱乏,且還未從戰火紛飛的亂世完全脫身而出的時代,靠著商賈之術發家致富。
而面對著如今,乃至於過往千百年,整個普世價值對自己的敵意、貶斥,商人階級,也早就進化出了『趨利避害』的本能。
趨利,自是低買高賣,謀取利益。
而避害,便是不該惹的人,萬萬不能惹······
如此說來,問題就淺顯多了。
——當今天下,有幾個人,比太子劉盈還不好惹?
滿打滿算,也絕不超過五指之數。
所以,別說是呂雉、劉盈母子,以及身為開國丞相的蕭何了,整個長安朝堂,甚至一些腦子靈光點的尋常百姓,也都能看明白:對於長陵田氏而言,刺殺太子,不過是一口天降黑鍋。
至於這口黑鍋,為什麼不偏不倚的砸到長陵田氏的頭上······
「家上請看。」
就見蕭何說話間,從懷中取出昨日,曾給呂雉看過的那捲竹簡,遞給身旁的春陀。
「臣於長陵田氏宅中,得此等竹簡一百七十餘,其上所言,皆乃田氏勾連關中各地糧商,廣囤糧米而抬價。」
「此番,關中糧價異漲,除長陵田氏,另有家貲千萬以上之糧商數十,貲百萬以上,更數以百······」
說到這裡,蕭何面上神情也是稍有些嚴峻起來。
「臣以為,若不以雷霆手段以鎮,恐只田氏一族之亡,仍無以平息今,關中糧價之鼎沸。」
「昨日,臣以此請於皇后,得皇后言臣曰:於關中糧價事,家上,早有對策。」
「故今日,臣縱憚家上負傷在身,仍只得入宮,以勞家上示下。」
「——關中糧價鼎沸一事,臣,該當以何為綱要?」
言罷,便見蕭何鄭重其事的一拱手,面容之上,已盡顯嚴峻之色。
聽聞蕭何這一番話語,劉盈佯做出一副思慮,暗地裡,卻是對蕭何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
若是旁人見到此時,蕭何對劉盈鄭重拜禮的架勢,第一反應絕對是:客套!絕對是客套!
要不是劉盈因傷臥榻,光是『受蕭丞相拜而坦然』這一項,劉盈就要在朝臣百官心中,失去一大筆印象分。
但此刻,看著蕭何凝重的面色,劉盈心裡卻十分的清楚:蕭何這幅姿態,還真不是客套。
「往數月,蕭相忙碌於父皇大軍所需之糧草,於關中之事,可是略有些輕疏了······」
語調中稍帶說笑之意的提醒蕭何一聲,便見劉盈稍挪了挪身,調整到舒服一點的姿勢,旋即長嘆一口氣。
「蕭相或不知。」
「——關中糧價之異,乃至去歲秋九月,關中秋收方畢,便已除顯。」
「後又歲首十月,長陵田氏突漲長安米價,後又關中各地次序效仿,方得今,長安米糧足三千九百錢每石!」
「長陵田氏,實乃孤籌謀已久啊······」
說著,劉盈不由又朝自己的傷口處一昂頭,旋即自嘲一笑。
「此往長陵,孤亦乃因欲治田氏,而忌憚于田何田子莊,方往會之。」
「不料歸途未半,便生如此變故,倒也省孤殫精竭慮,以羅田氏之罪責······」
聽聞劉盈此言,蕭何的面容之上,幾乎是應聲帶上了一抹強烈的自責。
不能怪劉盈『嚴苛』,實在是蕭何自己心裡也明白:過去這整個冬天,自己究竟有多少經歷,沒有被放在劉邦大軍糧草的籌措之事上······
至於劉盈所說的『碰巧被刺殺,剛好省的給田氏羅織罪名』,蕭何自也是理解。
——屯糧居奇、哄抬物價,是傷天害理、動搖社稷不錯。
但問題的關鍵是:《漢律》通篇數十上百萬字,累計上萬條罪責,其中沒有任何一條,有關於『嚴謹哄抬物價』的規定。
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長陵田氏囤貨居奇,哄抬糧價,道德上不值得提倡,但也並不違法。
當然,對於這種『你沒犯罪,但讓人很不爽』的行為,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
天子劉邦眉角一豎,指著長陵的方向喊一句:我看他不爽,給我宰了,就可以了。
畢竟是天子,而且還是開國之君,口含天憲,言出法隨,可不是說著玩兒的。
可是劉盈,終歸不是劉邦~
作為太子,哪怕是監國太子,劉盈想殺有『故六國王族』背景的長陵田氏,也必須得乖乖從抱著一本《漢律》,從中扒拉出一條足以殺頭,乃至殺全家的罪名,然後摁在田氏的頭上。
就如今的狀況來說,很顯然,再也沒有比『刺殺太子,意圖顛覆社稷』,更適合長陵田氏的罪名了。
「嗯······」
蕭何正思慮間,就見劉盈稍一沉吟,便意味深長的抬起頭。
「長陵田氏所儲之糧,建成侯已查之,足七十萬石余。」
「此糧七十萬石,當撥少府十萬石,另留二十萬石,平價售於東市。」
「餘四十萬石······」
說著,劉盈不由刻意拖了個長安,稍帶深意的看著蕭何,只嘴角掛著一抹怪笑,卻並未繼續說。
見劉盈這幅面容,蕭何只稍一思慮,便也明白了過來。
面帶苦澀的搖頭一笑,便見蕭何認輸般對劉盈一拱手。
「家上,直言便是······」
「但非大興土木、靡費錢糧,亦或有悖國本、社稷之事,臣,自當無有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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