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十七年,李恪四十歲,扶蘇五十餘,諸逆覆滅,天下抵定。
身心疲憊的馮劫和田榮去了學宮教書,不願接受大秦的官位。那些名盛一時的將領謀臣們死的死,老的老,餘下一些還存著志氣,咬著牙接受了新律的判罰。
大抵是配邊疆,為城旦。
只是現在大秦已經不再修長城,就連城池都很少再建高大的夯土城牆,城旦不再有穩定的工作,變成礦旦,多在工礦區里辛勞作活。
李恪打聽過彭越的情況,在狼居胥的一處鐵礦里,他很得人心,負責打飯記工,活得好不愜意。
大秦已經全面投入了重建工作。
政治體系要構建,雍州這些年積存的年輕官員被抽調一空,仍不敷出。預計想要真正緩解這種緊張,至少等雍地以外中等學室的第一批畢業生出爐,也就是四年光陰。
但至少,這一代官員是幸運的,因為他們註定會從一開始就官運亨通。
經濟體系也要構建,華夏大地無仗可打,已經賺慣了暴利的商賈們就變得不安分,紛紛遊說軍務府廣泛擴軍,開啟外戰。
旦在設計一場對東胡、扶餘、高句麗等部的外戰,章邯則在構劃整個大秦的常軍和三役體系,但李恪已經讓墨家轉移了將作重心,減少了軍器生產,所以商人們忙碌一場,到頭來卻取不到足夠的軍械。
這事演變成一場官司,甚至於驚動了閣會。李恪動了怒,議請嚴查軍中通錢事宜。
包括各級軍佐、商賈共計有千三百餘人被罪,三個商會因違規操作被司賈除名,其中就包括獨立門戶沒幾年的呂釋之。
呂雉出面向李恪哭求,李恪不予置評,最終呂釋之被配往定北與彭越做了伴,商賈們得了教訓,開始紛紛尋求轉型,掀起了新一輪兼併與市場搶奪的商戰。
其實大秦還遠遠沒到內需飽滿的時候。
各地基建都在興盛,盤龍道的計劃鋪滿了整個大秦,同時有十七個隧道,三十二座大小鐵橋開始研討和立項,大秦想要消化這些項目,至少需要二十年光陰。
如此一晃,五年。
秦二世二十二年,才攀上五十歲的辛凌染了一場病,雖說被蛤蜊救了回來,但是身體每況愈下。
扶蘇決議退位,稱皇父。他希望李恪繼續做趙耳的內相,李恪想了一夜,辭受。
在呂釋之事件後,他與呂雉的夫妻關係也有了點生疏,他帶著家人回了梅竹莊,從此不再問政,專心與家人安享天倫,總算把一家人的關係挽救了回來。
三世登基,新芽萌動。
他延請了趙於役為內相,入閣,參政。
三十齣零的於役由此進入揚名期。在政壇,他以內相身份握有三票,多有驚艷;在墨家,他挑戰假鉅子試成功,有幸成為李恪以後的第一個假鉅子;在士林,他在學宮新開的名辯當中連奪兩屆優勝,著書《墨嬴子》,成功囊獲師子兩稱,一時大有成為李恪衣缽傳人的風頭。
三世二年,皇母辛凌薨,國喪。
三世三年,於役說服皇帝,召集閣會,議請恢復《諡法》。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開始為李恪身後成聖鋪路,議題以二十比二獲得通過。
其後追諡始皇帝號,又是他力排眾議,在諡法外選定【始】字,仍稱始皇帝,獲得朝野士林一致美名。
又議辛凌諡號為【慧】,稱慧皇后,無疑義。
三世四年,趙耳延請李恪嫡子李肅為朝史官,於役又一次召集閣會,議請皇恩特許,十四比八,通過。
這次議案的內涵讓李恪始料未及。
趙耳得到閣會授權後,昭告天下:【詣,肅改姓太史,許皇帝妹,三公主芷為嫡妻。其一脈承強秦、源君之血脈,永為秦史官,監錄國政,為後人訓。其族以史官身,爵關內侯,承史君,夷三族罪不死,死罪不罪,世襲罔替。】
而肅的反應更讓李恪難以理解,他接詣了,甚至事先沒有與李恪有過任何商量。
那一刻,李恪突然聞到了新芽萌發的香氣。
肅改姓太史之後,李恪的長子肇向假鉅子位發起挑戰,成。
三世五年,肇勝於役,得學宮名辯魁首,著書《嬴肇子》,亦身兼師子兩稱,同時在墨軍晉職,為白狼營主。
這一切都不曾問過李恪的意見。
一樁樁消息傳回來,李恪思慮良久,終於與三位老妻做了一番深入的夜談。
三世五年八月初六,梅竹莊突張白幡,天下震驚!
皇帝遣內相來問,得報李恪於日前游山,在卦台山一帶遭遇泥流,車馬盡沒。
源君,薨!
李恪突如其來的暴斃讓整個天下震驚,而震驚過後,又是一種別樣的暗潮湧起。
八月初八,肇於墨門召集鉅子試,勝試。李肇由此子承父業,繼任墨家第十一任鉅子位。
八月初十,三世皇帝越過閣會,欽命昭告李恪諡號為【忠武】,李恪由此身後成聖。
可這卻是個帶著明顯諷刺意味的封號。
克定禍亂曰武,危身奉上曰忠,李恪於武字得稱,但於那個忠字……
更何況三世皇帝是越過閣會搶先昭告的天下,其行為沒有閣會授權,徹底違背了十六王相制的初衷。
世所譁然!
九月初一,墨家反,鉅子肇領墨軍出狼山,卻並未直奔咸陽,而是乘著盤龍繞過一個大圈,陳兵於函谷關下。
千二百駕窮奇狂轟七天七夜,曾為大秦咽鎖之地的函谷關化為齏粉,連聞名天下的秦嶺絕澗都被轟開了一個大大的缺口。
三世皇帝惶然,急令趙於役召集閣會,再議諡號,李恪的正式諡號一夜乃出,仿孔子舊制,不以諡法,稱【夏父】。
李恪,嬴姓,李氏,名恪,字鶴鳴,稱夏子,諡夏父,終得成聖。
墨軍得聞平怒,由此退軍。
經歷過這一次驚嚇之後,趙耳一日三驚,身體每況愈下,六年三月,崩。
趙耳猝崩,諡平。
思其皇后無後,又未立太子,趙於役乃代皇帝位召集閣會,議定年僅五歲的次子泰為四世皇帝,及孝,不改元,尊皇父扶蘇為皇大父。
此後天下承平,於役於朝,李肇於野名聲愈發顯赫,四世三年,於役召集閣會,議皇帝年幼,欲廢帝代行。
十二比十……
趙於役稱五世皇帝,改四世三年為五世元年,令收廢帝於宮,交皇大父扶蘇教養。
五世二年,五世帝召閣會,改十六王相制,明詣皇帝具有隨時解散閣會的權利,且在閣會、府會皆有至高無上的一票否決權,十六比六,王相制褪為相制。
五世三年,五世帝於役以假鉅子身份召集鉅子試,勝試,依墨法,李肇退鉅子位,趙於役成為第十二任墨家鉅子,李肇失蹤。
五世五年,墨又反,還是李肇,他獲得了商賈階級的全力支持,不僅領出了深藏在恆山的墨軍田橫部,還在三個月時間裡聚起二十萬大軍,急攻咸陽。
只是這一次,墨家並沒有完全站在李肇那邊。
墨軍柴武部出狼山,合大秦南北東三路常軍共六十四萬人馬,以韓信為上將軍,柴武為裨將,與李肇反軍戰於三川。
三川一戰,屍橫遍野,秦軍大損三十七萬,李肇軍潰敗,田橫、卓青戰死疆場,李肇逃至澠池英冢,不敢策馬,被韓信追兵生俘。
大戰終焉……
戰後三日,在這次戰爭中始終未對立場表態的陳旦請告老,帝許之,以韓信為國尉,柴武晉參謀,徹底打破了閣臣的晉升規則。
皇大父請領廢帝雲遊,不再歸,帝曰:允。
……
五世五年七月,梅竹莊。
一身素黑,全無贅飾的大秦五世帝,墨家鉅子趙於役像個最普通的墨者那般輕輕叩響了竹園的大門。
「老師,學生於役求見。」
「進來吧。」
大門開啟,趙於役看到三個白髮老人舒舒服服躺在太陽底下的躺椅上,垂垂老矣的是扶蘇,睡得呼呼作響的是陳旦,而鶴髮清癯那個,則是傳聞中早已死了多年的李恪。
李恪,一直大大方方地活著。
有個少年從屋子裡走出來,捧著兩個棋盒子,一見於役,當即嚇得一抖,連棋盒都落在地上,灑了一地的黑白。
趙於役怔了一下,當即微笑:「不成想,侄兒竟不在蒼居,而是在老師這兒住了下來。」
李恪撿了個梅子丟過去:「別嚇孩子,你這麼會算計,他威脅不到你。」
於役苦笑著躲開梅子:「老師看輕我了,我既許伯父帶他出宮,便再沒想過要害他。」
「是啊……」李恪撐了個懶腰,「等了你這麼多年,終於是捨得來看我了。」
「老師詐死,本就是想看看後輩們的應對。學生便是早猜到老師活著,也不敢攪鬧了您的性子。」
「就你是聰明的。」李恪回身扶著扶蘇起來,扶著他在院子裡遛一遛彎,「早先的時候,你們三人大概是成了密議,準備算計耳。他學了一輩子帝王心術,最終也沒學成什麼,被你們耍得團團轉。」
李恪停下來:「那時候,你們的約定大概是,你取帝位,肇取鉅子位。至於肅,他是個老實孩子,你們大概是說服了他,若是事敗,也能給我留下一脈傳後,是吧?」
「皆在老師預料當中,分毫不差。」
扶蘇扭了扭,大概是不滿自己停下來,李恪便又扶著他走起來,走過半圈,才繼續說。
「可惜,肇是上了你的當。你在墨家的根基比他深,老墨者們不厭你,少年營出身的墨者們,又都與你親近。你得了帝位,收服了韓信與平,於是鉅子團、閣會都在你掌控當中。我只是想不明白,兩個孩子鬥氣的事,怎麼會讓整個墨家甘心情願去赴死,田橫、卓青,可惜了……」
趙於役站在那兒,恭恭敬敬,坦坦蕩蕩。
「其實老師不是不明白,只是不願想。您的念頭太超前了,墨家,閣會,其實跟隨您的大部分人心裡都盼看著您君臨,而不是把一切都梳理得井井有條,交予大家一個群智可決,再不需聖人的年代。」
「可他們不是做得挺好的麼?」李恪歪著頭問。
「他們做得好,是因為老師一直在梅竹莊。您一朝詐死,大夥便是知道您活著,卻不敢逼著您活過來。他們沒了主心骨,期待有新的聖人來帶領他們,這才是學生鑽的空子。」
「是麼,看來我還低估自己了。」
看李恪沒有繼續談的性子,趙於役長身一揖:「老師,韓信在澠池俘了師弟,論老師定下的律,他需車裂,夷三族,學生不忍,準備啟用帝王恩許免了他的罪責,但我該把他囚在梅竹莊呢?還是狼山呢?」
「梅竹莊吧,雉兒這幾年身體不健,有兒伺候膝下,日子也能過得安泰。」
趙於役三揖:「唯!」
一聲唱響,趙於役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起來老年痴呆的扶蘇眼角突閃出一道精光,顫顫巍巍說:「爭了一輩子,好似還是我勝了。」
李恪苦笑了一聲:「當年我就與你說過,我盼著你勝,你勝了群雄,我栽下的幼苗就能在雍地慢慢地長。誰知你卻敗了……你敗了,我就只能揠苗助長,以至於它長得太快,太野。於役是第一個裁枝的人,卻不會是最後一個。」
扶蘇皺著眉看著李恪:「不會把根掘了麼?」
「掘?掘得掉麼?冬去春來,野火焚盡,新芽……總歸是會綻放的。」【全本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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