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噹噹——
銅鈴聲迴蕩山間日暮,漸紅的霞光照在殘缺山峰,陸良生牽著老驢抬起頭,望去遠方被削平的山頭。
那是兩年前來無疆山與陸元鬥法,一劍削掉的,數丈之間已爬上了斑斑點點的苔蘚,聽著紅憐與棲幽喋喋不休在書架里說話,陸良生喚下頭頂飛過的蒼鷹,後者拍著翅膀降下,化作一個童子晃著寬寬的袖口歡快跑來。
「師尊,你叫清風做什麼?」
陸良生在他頭頂撫了撫髮髻,一邊繼續前行,一邊問道:
「占無色莊的是何種妖怪?」
「是三個怪傢伙,道行不低。」清風仰起小臉,掰起手指頭數落起來:「一個身材又壯又高,滿臉絡腮鬍子,像頭老虎,另外兩個高高瘦瘦,一個長須、一個山羊鬍......」
聽著小童子描述,陸良生側過臉,眼裡有著疑惑,怎麼聽起描述,這三個妖怪怎麼那麼熟悉?
看過身邊的童子,目光不由望去前方隱約能見的建築,不久,一條苔蘚的青石階蜿蜒而下,這邊下過一場的緣故,踩上去濕漉漉的,隨著靠近山門,通神境的感知下,道觀之中,三道妖氣熟悉的傳來,以及還有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大哥說的是,我兄弟三人在此安家,待修為上來,何處還去不得!」
「就是不知,當初那個小娃娃去搬何處救兵,萬一是修為高深之人,我兄弟三人豈不是」
「修為高深,能有昨夜那書生高?」
一圈濃須的壯漢歇好了身子,起來豪邁的揮了一下粗糙大手,雙目威凜看去兩個兄弟。
「......其實我兄弟三人齊心,也不是鬥不過公孫獠,要是修為不損,還是能與那書生一戰......」
叮鈴咣當~~~
說話間,一陣銅鈴輕搖聲從不遠的山門外面響起,坐在檐下的二妖轉過頭時,還在說話的大漢在說到『戰』字停下,朝對面聲音拔高,揮舞了下手掌:「看我啊,話還沒說完,你們看那邊作甚!」
見二妖沒反應,順著他們視線慢慢偏過臉,臉上表情頓時僵住,山門外走上石階的,是一個牽著頭老驢的書生,青衫白袍,笑吟吟的站在那。
身旁還有一個扎著小髻的童子,指過來:「師尊,就是他們三個欺負我,還搶了五色莊!」
小人兒話語剛落,就聽嘭嘭嘭.....接連三聲膝蓋觸地的聲響。
站在檐下的三妖,身形一個接著一個的矮下去,跪到了地上,雙手熟練的舉起放到頭頂,為首的壯漢,一改凶神惡煞的表情,擠出笑容。
「大仙!」
鹿妖連忙小聲接上兩字:「饒命......」
還真是他們三個......變化了人形,語氣都未改。
陸良生一路上過來,還想著強占五色莊的妖怪怎麼那麼耳熟,眼下見到這三妖,臉上表情也不知該是笑還是繼續冰冷下去。
那邊虎、鹿、羊三妖低著頭好像感受到什麼,微微抬起臉,夕陽映著人的影子蔓延過來,遮掩視野,陰影下看不清對方表情,羊嚇得不敢說話,拿手肘捅去中間的虎妖,後者向來膽氣足,小聲開口詢問。
「大仙怎的在此處?」
問出這句話,餘光瞥到那邊抱著小手的童子,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連忙抱起拳,中氣十足。
「原來這裡是大仙府邸,咱們三個見那小童子勢單力薄,怕守不了仙府,乾脆自告奮勇......大仙不信?你看觀內法界,我們都未碰過,只是守在外面呢。」
「你們是碰不了。」清風叉起小腰狠狠瞪他們一眼。
陸良生抬抬手按下清風后面的話語,目光看去周圍建築,起初一戰被破壞的道觀閣樓幾乎已經修繕,眼下看起來多有幾番味道,揮了揮袍袖,背著那三妖輕聲開口。
「我非大仙,也不是什麼高人,乃大隋國師陸良生,爾等未殘害過人,我信你們,強占此處乃獸性未改,但並不能就這麼簡單放你三妖離去......」
虎、鹿、羊三妖聽到這話,對視一眼,不等書生說完,連忙磕頭:「謝國師開恩,我三兄弟願意受罰,不如就罰我們離開隋國,遠遁他處,永不踏足中土。」
叨叨擾擾說了一通,不管對面書生點沒點頭,爬起來轉身就跑,驢臀一側書架上,小門打開,蛤蟆道人探出臉來,過來的三妖感受到熟悉的妖氣,「啊——」的一聲尖叫,跌跌撞撞的衝去山門,沐著夕陽越跑越遠。
霞光照過山門拉出影子投在地上,清風墊著腳尖張望了一眼只剩下三個小黑點的身影。
「師尊,就這麼放他們離開了啊?」
陸良生負著手過去老驢,將小門口的師父放到地上,轉身走去最近一座閣樓,指尖隔空輕點,空氣中盪起了一圈漣漪。
「清風,世間不平事,並非一定要手刃劈下,濺出鮮血,記得有一年走過川蜀之地,遇上一位郎中,冤死牢獄,想到的卻是先將救治病人。
也比如有一位艄公,與人喝酒落水而亡,不願遷怒喝酒之人,依舊日復一日渡人過河......」
漣漪擴散,感受到書生身上熟悉的法力,閣樓四周結界退去維持的法力,陸良生放下手負去身後,跨上台階,對面的房門悄然無聲向內打開,露出裡面陳設。
清風跟著後面歪起腦袋:「師尊.....那個郎中最後報仇了嗎?」
「報了。」
陸良生站在門檻前,仰起臉望去上方的門匾書寫的大字,輕聲道:「為師替他報了。」
夕陽照出西雲一片殘紅,浸過雲端,跨去蜀地交界,某座縣城,濕漉的屋檐滴滴答答交織著雨簾。
青石地板的長街上,敞開的房門,屋裡燈火輕搖,圍著一條毛巾的男子,拒絕了一位老人遞來的銅錢,將寫好的藥方交給身旁的妻子,不久,送走最後一個病人,在門口朝一對打傘、拖著鐵鏈飄過的陰差拱手施禮,轉去後院,笑著與妻子坐到一起,端起飯碗輕吸一口。
燈火暖黃,映出溫馨。
.......
「有得便有失,倘若他當日報了仇,平了怨氣,就沒有另一番的生活。」
陸良生走進閣樓,揮袖掃去桌椅上殘留的灰塵,看到滿屋的書架,摞列一本本竹簡,露出笑容,隨意抽出一卷翻看。
口中也繼續說道:「.......或許為師說的並不全對,但世間許多事,其實都有不同的『斬』來解決,道之一途,不能讓殺戮復仇蒙蔽了道心道性,可以理斬之,也可以利刃斬之,儒有講以理服人,但為師的理,可軟可硬,對尚有善意的妖類,不必做到斬盡殺絕,天讓他們存在,既是有道理。」
卷上竹簡,陸良生看到懵懵懂懂站在一旁的小人兒,失笑的拿了竹簡在他頭上輕敲了一下。
「不同也無妨,往後跟我多到人世間走走,就自然明白了。」
「哦。」
懵懂的童子捂著被敲疼的腦袋應了一聲,外面霞光蔓延拉斜了人的影子,八條大漢放下大鍋,在叉腰的蛤蟆道人指揮下升起篝火,煮上飯食。
夕陽漸落山頭,最後一抹霞光射去白雲,這片天空下,有著無數不平的事在人與人之間摩擦生出,田埂上爭著溝渠農人大呼小叫的對噴,過得不久,又和好如初坐在村頭胡侃外面聽來的見聞,遠去的城池,追逐打鬧的孩童哭喊起來,年大的抱著雕琢的木牛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玩具還給了對方。
遠去的山麓泥道,失去臂膀的老僧,虛弱的坐在路邊,路過的商隊好心帶上了他。
沿著這條通往西域的山路過去,白虎嶺上,回到山中的紅狐抱著一具屍骨,輕輕放去洞中的石椅上,跪下給她可磕下三個響頭,還去往日的恩情,轉身離開,尋覓往後自己的修行。
開闊無垠的沙海,陽光還未降下,一身大氅的妖王,坐在砂礫中,看著茫茫瀰漫沙塵吹拂而過,想起了往昔的主人。
嗷嗚——
狼聲響起在了荒漠。
往東,離開無疆山的三道身影,回頭看去只剩一抹輪廓的山勢,以及周圍延綿的大山,決意先去西面看看,想起那位高人的話語,覺得『國師』二字聽著威風凜凜,法力不及,大抵也能將人嚇住。
......或許,弄一個國師的頭銜也是不錯的。
隋國長安。
夜色之中,升起萬家燈火,與繁華熱鬧的夜晚市集相比,皇城之中,皇帝看完手中奏摺扔去地上,一手掃開,將桌上燈座打翻。
「朕要完成先帝遺願,楊素為何要阻朕!這不行,那不行,不就仗著自己功勞大嗎?!氣死朕了!!」
楊廣揮舞手掌,呯呯的砸響桌面,嚇得周圍侍候的宮女、宦官垂下臉大氣也不敢出,片刻,負手來回走動的皇帝停下腳步。
「不就欺負朕年少,沒有先帝那般耀眼嗎。」
話語頓了頓,燈火照著的臉龐側去龍案一側靜候的宣旨太監,「既然如此,那朕就御駕親征,打出威望來!」
語氣斬釘截鐵,一字一頓的迴蕩在空曠的大殿之內。
「就打吐谷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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