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平城舊宮沉重的門在尉窈身後關上,她緊跟陳書史等四名女官沿牆根走,猜測著她們要把她帶往哪處書庫。
對於這座舊皇宮,尉窈已知的是它分為西宮和東宮。西宮建的早,占地廣闊,太祖時期開始營造,既是陛下處理朝政之所,也是嬪妃、皇子女的居住之所。
到大魏第三任皇帝世祖時期,始營造東宮,專門給太子居住。剛才她和女官們是從西宮的思賢門進來的,西宮南城牆的門總共有四處,思賢門最靠東。
尉窈也就知道這些了。城垣高聳,楊柳交蔭,幾乎沒遇見宮人,地磚縫隙的雜草倒是處處可見。
走了一段路,陳書史刻意減慢步伐,尉窈立即快步到對方身側。陳書史示意前方的建築,介紹道:「那是承賢門,過去承賢門就是皇信堂了。」張氏已不是奚官,被留在了崔學館,如今的三名奚官女奴里,屬周氏年紀小。
此刻周氏也挨近,聽陳書史講述。
「皇信堂是太和七年十月建成的,我記得我有次領命往皇信堂送史籍,見到一位女將出來,她年紀真小啊,還朝我笑了呢。當時我愣神了,我想她得立多大的功勞啊,竟能被天子召見。」還有件趣事,可惜不能說,就是現在的元刺史那天從皇信堂里追著女將出來,不知道說了什麼,被打了一耳光,牙都飛了。
回憶里的鮮活片斷從陳書史腦海里很快褪色,消散。她想,那名女將鎧甲破爛,兵衣也舊,氣質姿態全不似鮮卑權貴出身,憑什麼敢掌摑帝室宗親?
所以說,只要是個鮮卑人,就比她們這些戰俘強,比出身穎川陳氏的她強!
何其諷刺!今回這個尉窈又是如此,尉窈家只是尉族裡的蔭庇戶,跟勛臣毫不沾邊,所謂才學聰慧,僅僅是《詩經》所學比別的小學童強,州府就獎勵其進入舊宮抄書三天。
憑什麼?只憑對方是個鮮卑人,呵。陳書史逐漸陰沉的神色嚇退周奚官。
一行人沉默而走,到達後宮區域,當陳書史帶路選擇右邊方向時,尉窈察覺了周奚官霎那的詫異。
要糟!尉窈的不好預感很快應驗。陳書史終於停下腳步,尉窈環視周圍,儘是一間間矮土屋,遠處還有廢棄的牲口圈。
地方是廢棄了,難聞味道還在。尉窈假裝天真孩童的樣子問:「這裡可不像藏書的庫房,書史是不是來錯地方了?」三名奚官全都低垂頭。
陳書史:「沒來錯。」其實她許久沒來這裡了,以前此處也是宮裡最髒最差之地,充滿難聞的土腥味、畜糞味,但至少宮人往來頻繁,每時每刻都有說話聲。
遷都後,此處一直是張奚官負責的,這個張氏如此懶惰!史依著從前記憶,打開第三間土屋,裡面凌亂得好似被洗劫過。
記錯了,這間存放的是布料。她推開第四間,又錯了,屋裡還是布料,發散著嗆人的霉味。
尉窈:「我不明,皇宮裡存放物資難道不分類嗎?書籍會和布料」
「閉嘴!」此刻的陳書史充滿官威,看尉窈就如看一隻羊羔。緊接著,她朝周氏三人發火:「交給你們的活就是這麼應付的嗎?是不是從六宮離開這裡,你們就開始糊弄了?」周氏:「我管的是食材庫,書史每月不是都去檢查了麼。」另名奚官暗暗翻個白眼:張氏懶還不是你慣的!
再說了,你當時把張氏指派到這麼偏遠的地方,不正是想著沒人願來這裡查看,讓張氏省心。
陳書史看向尉窈:「讓尉女郎見笑了。留在舊宮的宮女、閹宦人數太少,我們也想維護所有地方的昔日面貌,可是啊,力不從心。」
「書史再感慨人生,元刺史獎我的抄書時間就只剩兩天半了。」哼,依仗刺史嚇唬她?
陳書史再開一間庫房,說道:「進來吧。」看來張氏也在做事,把廢宮學剩下的書、簡集中在這個屋裡。
「尉女郎,這裡的書策,是廢宮學遷走後剩存的,足夠你看了。」尉窈:「州府給予我的獎勵,陳書史領會錯了!宮學只教年少宮女學習,跟我在學館的學業進度幾乎一致,請問書史,州府會不知道這點嗎?那何必讓我來此抄書?」
「你不是只在讀《詩經》麼,這裡還有《爾雅》,有《論語》有《孝經》,仔細翻翻,一定能找到。」
「這幾樣我們尉學館也有!」
「哎呀,」陳書史手捂額要暈倒,被周奚官趕緊扶住。
「這段日子教你們練唱詩,實在疲乏。這樣吧,你上午先呆在這,下午我讓周奚官帶你去六宮書庫。快,扶我回去躺會兒,我腳軟得很,話也沒力氣說了。」
「對了。」陳書史才出屋門,將聲音提高:「等尉女郎離去後,你們把那邊的豬圈清理乾淨!以前沒禮數被打死的宮人有被扔在豬圈的,要是揀到殘骨,找個地方深埋。」尉窈一人站在門檻裡邊,明知被陳書史耍,然而無反抗能力。
她自問沒招惹過對方!沒招惹過!!可是就有那麼一種人,自身被強者欺,報復在更弱的人身上!
如杜陵,如曲融,如陳書史!尉窈卸下背筐,為了這次能多抄書,她把家裡空白的紙全帶上了,勒得她肩膀都是麻的。
沒人知道她多珍惜此次的獎勵,她不愛財,不愛好衣裳和脂粉,她只愛讀書,最願讀書!
結果輕易被人毀掉。跑步聲傳來,是周奚官。她急促道:「尉女郎,我儘量去和陳書史說,你等我消息。這裡的書你沒必要抄,大部分是宮學弟子的筆記,還有不受寵宮嬪的功課、經文。我聽宦官說過全要銷毀的!不然以張奚官的懶性,她怎會單整理出這一間庫房。我得走了,等我消息。」尉窈對著周奚官站的位置拜謝。
到底不死心,也不想白白耗時間,尉窈取出頭巾,把碎發都攏進去,戴上手套開始翻閱屋裡的書。
看來周奚官所講不是謬言,這間庫房很潮,鋪在地上的草蓆早被浸透,連帶最底層的書全都發霉了。
擱在最上層的一抖全是灰,她連續打開幾卷簡策、兩副捲軸,盡為《詩經》筆記,上面的字寫得還不如她寫得好。
尉窈繼續翻看,一卷都不會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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