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走。」陳篤敬叫住準備離開的兒子,淡淡的道:「你是男子,將來要當家的,不要和婦人學,滿嘴嘰嘰渣渣的多話,你小妹那裡,你還怕沒有人去傳話?」
陳正志是打算去見小妹,分享一下喜悅,同時取笑一番。
曬鹽之事確定之後,陳家上下當是對陳篤敬的決斷再無異議,陳篤敬加強了自己的權威之後,也是在考慮扶持兒子了。
現在陳篤敬方五十出頭,滿頭烏髮,陳正志不到三十,逐漸穩重,十餘年過後,陳篤敬和老一輩就可以退位讓賢,將家事和對外的事務,逐漸移交給下一輩了。
當然,陳正志心裡也是清楚的很,最為關鍵的還是他和徐子先的交情相當深厚,彼此間在南安鎮時就建立了交誼,和南安侯府的高官武將們也相與的不錯。
更是大儒吳時中的入室弟子,只是以陳正志的水平是學不了經義的,說來也是令昌文侯府的先人蒙羞……要知道第一代昌文侯也是允文允武,武能帶兵,文事上也足以稱道一時,是當時福建路有名的儒臣,要不然府名封號也不會被賜為「昌文」。
陳正志則只是跟著吳時中學畫,也算是差強人意,好歹算是大儒的入室弟子了。
有這麼一些關係在,陳篤敬現在扶持兒子,族人也不會有什麼閒話可說。
到底是將來的族長,下一代的昌文侯,就算提前介入大事,涉及一些錢糧權柄,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兒都聽大人的。」陳正志微微一笑,坐在了父親的下首處。
能在這裡落座,這在陳正志來說是破天荒的頭一回,他應當感到很有成就。
這是由一明一暗兩間小室套連起來的精緻書房。外面的明問布置著桌、椅、屏、幾,外帶盆景和瓶花,主要是供日常休息,偶爾也用來接待相知的密友。現在,管家陳寶領著客人走進了裡面一間。
客人們很快就出現了。
走在前面的是陳篤竹。他身材矮胖,方臉,大嘴,小小的眼睛,淡淡的眉毛,無論什麼時候都擺出一副樂呵呵的樣子。在一般人眼裡,他性情爽直,胸無城府,只有陳篤敬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此人其實計智深沉,精明強幹,含而不露。
走在後面的,是陳篤敬的妻兄林養先。因為是至親常客,陳篤敬也不多禮,彼此揖了一揖,就分賓主坐下。老僕陳昇奉上茶來,陳篤敬知道陳篤竹在品茶上十分講究挑剔,問明是「毛尖」,便擺擺手,吩咐換過三貫錢一斤的「芥片」。
兩個僕役退了出去。席上這三個人喝著茶,各自吃了一兩件點心,兩個尊親請陳正志上桌,陳正志笑著謝過了長輩的好意,只坐在下首等著他們說話。
眼前這兩人,都是替陳家勾當外事,在外結交相與權貴,跑碼頭,談買賣的重要角色,絕不可輕忽怠慢。
陳篤敬知道陳篤竹這個族弟剛從北地返回,而且私下家人說話,也不宜一下子進入正題,當下便道:「竹弟,近來北地,特別是燕京有什麼值得一說的時聞?」
陳篤竹嘴巴里正塞滿了蜜橙糕兒。他啊啊嗚嗚地點著頭,眨著眼,好容易把糕兒咽下去,又呷了一口茶,這才說道:「不是大得不得了的事,不過,卻也可駭可嘆——我去歲在京里時聽說,去年孟冬祭太廟,群臣先至殿門外候駕,其時殿門未開,忽聞內有異響,眾人正驚疑問,只見殿門大開,十餘位龍袍帝冕的偉丈夫,從內徐徐走出,轉眼不見;再看殿門,又復緊閉如故。當時見者,俱驚駭不敢言。及至皇上駕到,行禮之時,忽然殿內怪風捲起,燈燭全滅。
陪祭群臣,無不失色俯伏;皇上亦因此驚悸成疾,下體軟麻,不能行立,治理十餘日方始痊癒。及至去歲韓鍾再相,祭廟之日,卻是天氣晴和,亦無異象,聞得龍顏甚喜,對左右嘆道:「韓先生畢竟是有福之人!」
陳篤竹說完,啜了一口茶,又夾了半塊蜜糕放進嘴裡嚼著,臉上仍舊樂呵呵的。
他故意不加註解,知道陳篤敬必定領會他的意思。
連陳正志也是微微冷笑,太廟祝祀一事福州這邊也是略有耳聞,傳揚甚廣。
身著冠冕的帝王樣人物自太廟魚貫而出,人都說是燕京泄了大魏王氣,天子因此流言而感覺憂懼。
其實這是當時有意造出的謠言,為了叫韓鍾退職致仕,為太廟之事負責。
後來大政潮起,韓鍾復相,當然就成了韓先生畢竟是有福之人。
天子也真是不要臉皮。
陳篤竹提起這事當然也不是要閒聊,當下正色道:「從京師到山東,河南,河東諸路,我所見之處,所過州縣,到處都是押運糧草的民夫。」
「這以說,北方物價是在飛漲了?」
「是的,是的。」陳篤竹很肯定的道:「現在北地一切事務俱是以北伐為先,地方州縣若不能支應完足糧草,不僅天子不會放過,兩府也不會放過他。所以地方上不僅黃榜壓迫,白榜更多。一縣之地,最少都要供應過萬石糧,幾十萬束草,幾千騾馬大車,過萬民夫。加上醃肉,菜,鹽,糖,藥材,紗布等物,簡直是人山人海,車馬行人不絕。而且,行人多半攜帶弓箭,兵器,據稱是兩府決斷,此役除了三十萬禁軍二十萬廂軍外,尚有百萬民夫,民夫也要參與掩護糧道,修築城堡,掩護大軍打下來的後方。此役不可冒進,徐徐向營州進攻,穩紮穩打,步步為營。」
陳篤敬掃了陳正志一眼,說道:「這樣的情形倒是叫我想起杜工部的詩來了。」
陳正志會意,起身吟道:「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林養先捶了下腰眼,嘆道:「人家都喜歡李太白,雄奇豪邁,奇詭瑰麗,誠為千古詩家第一人。但我還是更喜杜工部,悲涼又不失慷慨激昂,心繫大唐,卻總是不忘細民百姓。三別之詩,讀來至今令人扼腕。」
「三別的情形,又復重新現於當日了。」陳篤敬在心腹煙親面前也不必隱晦什麼,當下道:「大舉北伐,用錢當在數千萬貫,國庫自不能支。兩府為了害怕打到一半沒錢,已經將錢糧人丁之事悉數委於地方。地方當然是催逼細民百姓,而貪官胥吏,自是還要層層加碼,是以民不聊生已到極至。我這裡有最近十來天的塘報,滑縣,鄭縣,商丘,歸德,俱有民變,當地州縣派衙前吏目帶同廂軍會剿,結果為賊所敗,據稱有萬餘人嘯聚到一起,往陝州一帶去了。」
「要是和西北流賊匯集到一起,那可不得了。」
「不,不!」陳篤敬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式,說道:「現在不是怕他們到西北去,是怕西北群賊到河南。北地禁軍,大半集結北伐,只有京師尚有少量京營兵,此外是秦鳳河東一帶為防北虜西羌而有十餘萬禁軍布防。除此之外,關中空虛,河南,山東,都是異常空虛,若兩股賊匯集一處,擾亂山東河南河北諸路,那亂起來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
若徐子先在此,也要贊一聲老丈人不愧是坐鎮福建路多年的文官領袖,見識真的不凡。
事實上也就是這樣亂起來的。
原本大魏六十萬禁軍,十餘萬在京師,沿京師的北邊防線諸鎮也是有重兵防守,加上河東陝北,加起來有四十萬左右的禁軍和五六十萬人的廂軍,加上各地的團練弓箭社怕也有百萬人以上,而在河南河北山東諸路也有十餘萬禁軍駐紮,加上閩浙兩廣雲貴的幾萬禁軍,構成了大魏防禦的完全體系。
從這個體系也是看的出來,大魏的防禦中心是完全的北方為重的情形,在幾十年前,南方也有十來萬禁軍,還有過萬人的水師力量,而到了眼下,東胡的威脅太大,禁軍防禦的重心中的重心,已經是放在北方,特別是東北方向了。
此次北伐,不僅是東北和京師一帶的禁軍調集,腹心地帶的禁軍也是幾乎被徵調一空。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北伐出動的三十萬禁軍會留下大片的空虛地帶,要抽調內鎮禁軍遞補上前,補缺補漏。
至於內鎮地方,特別是長安,潼關,洛陽,開封,至濟南,歸德,淮安,這一大片地方幾乎都成了空心之地。
若是太平年景,也不打緊,好歹會留下二三十萬人左右的廂軍,日常守備也是夠用了。
但現在顯然不是太平年景,陝北和晉北的流賊已經有往關中活動的徵兆,若陝州潼關被打破,或流賊從蒲坂過河,大河以東和大河以南,怕是立刻會成為流賊的天下。
徐子先記憶之中的演化,也就是如此。
兩年到三年間,由於失去了大量的精銳禁軍,這些軍隊都是經過多年訓練,適應了裝備具甲,經過長期的訓練和擁有實戰經驗,幾千禁軍打幾萬流賊跟玩兒似的,而這些精銳都是在北伐一役中被消耗光了,然後是廂軍和流賊打,一邊是求生存的流賊,一邊是缺乏動力和能力的廂軍,勝負可想而知。
流賊在禁軍恢復的那幾年裡迅速壯大,發展到百萬人以上,後來在野戰中禁軍也不是流賊的對手了,在最後時刻,禁軍有生力量被流賊和東胡輪流撕扯,不斷失血,最終和大魏一起轟然倒地。
當然流賊也完全不是東胡人的對手。
處於巔峰期的禁軍全副武裝,人人披甲,從純綿甲到鑲嵌三重鐵葉的鑲鐵綿甲,到全是鐵環鑲嵌的半身鎖甲,到全身防護的純鐵甲,從長矟,橫刀,障刀,長刀,還有長矛和步弓,再加上小梢弓,神臂弓,腰張弩,蹶張弩,床弩,八牛弩,擁有這麼多鎧甲和精良兵器的禁軍,對東胡人的戰事也是敗多勝少,何況那些只趁著大魏虛弱趁勢而起的農民軍們。
如果給他們更長的時間,那些流賊會有穩固的根據地,打造更多的鎧甲兵器,選將任能,在戰爭中獲得更多的精兵強將,直到將東胡人趕出去。
可是他們崛起太快,幾年時間就到百萬規模,在遇到東胡人之前流賊們根本沒有打過象樣的硬仗,一遇到東胡人,面對成千上萬匹戰馬構成的重騎兵突擊時,流賊們直接就跨了。
他們不是禁軍,哪怕是北虜和東胡最強時,遇到已經在野外結陣的大魏禁軍,多半的選擇也是避而不戰。
陣而不戰,這是騎兵對步兵集陣後的一個基本的原則。
迂迴,騷擾,斷後方糧道,不停的牽扯,直到軍陣崩潰混亂,那時候才是衝擊收割的時候。
但流賊們完全連第一波的正面突擊都擋不住,當東胡人的騎陣出現的時候,他們在第一時間就會崩潰。
漫山遍野,丟盔棄甲,潰不成軍,一潰千里,伏屍遍野。
陳篤敬的判斷異常的準確,腹心空虛,內有流賊,現在的態勢已經相當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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