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我們將以銳陣迎敵。」秦東陽逐漸堅定決心,對騎馬在一旁的徐子先道:「起初我和葛大,葛二,還有金抱一,虎臣等人商議過,大家認為當以方圓陣迎敵,後來末將考慮再三,方圓陣只利於守,不利於攻,敵人剛登灘陣列,雖不能半渡而擊,但當其未能展開衝擊時,我軍以決死之心自上攻下,此役勝算頗大。若以圓陣,方圓陣待敵,敵軍從容部署,展開,敵人數在我之上,若以兩翼展開,圍我用偃月,鶴翼諸陣圍而攻之,則將士中雖有頗多老卒,還是有七成以上的將士未曾經歷過大戰,一旦出現營嘯崩潰,則事不可回矣。就算事後能再聚攏將士,則港口到農田,宅邸,工廠,大片區域將會毀於兵火。是以,我等會商決議,還是決定擺開銳陣,以求一槌定音!」
「善,善,大善!」徐子先面色潮紅,然而身上並未流汗,他對秦東陽道:「就是這樣,以銳陣擊敵,到時候,我當與騎營一處,一旦敵人顯露敗機,以騎營擊其側,一戰而全功。」
「君侯說的是。」秦東陽面露激奮之色,以銳陣對敵,當然是冒險,不比方圓陣叫人放心,但以現實的情形而論,還是一鼓作氣,畢其功於一役的銳陣,更符合眼下的實際情形!
銳陣這種塔式的戰鬥隊列非常類似歐洲中世紀另一著名陣法「野豬頭」。其進則長槍如林侵略如火,一波便能帶走戰鬥意志底下的敵人。其退則如古井無波,井然有序,令敵無可趁之機。
徐子先面色更紅,兩眼中也是有激動之色。
身為後世之人,對銳陣,亦是「野豬頭」式的尖銳式瘋狂的進攻之法早就熟諳。
這種打法,老實說現在的大魏禁軍根本做不到。
魏軍既無這方面的訓練,也沒有白刃衝鋒,瘋狂進攻的傳承。
銳陣疊而衝殺,前重敗而二重跟,前後五重,瘋狂拼殺,五重皆沒,則幾乎全軍覆沒,當然不必再計較勝負。
這是相當瘋狂的打法,排在每個銳陣之前的必需是精銳的士兵,甚至是低級的武官到中高級武官。
軍官要被士兵信任,要叫士兵感覺能獲取勝利,能夠戰勝敵人,而不是去送死。
對東藩眼下的情形來說,這並不算是最優的選擇,但保守的防禦也很危險。
在府軍身後是幾萬人的民壯,但這些民壯其實只是後備,是防止散亂的海盜突入生活區和農牧工廠區大搞破壞,民壯們主要的作用無非於此。
他們雖然經過一些弓箭和拼殺的訓練,也能完成簡單的編組,能夠按各百戶分配好地段擺開陣列。
比如今天演練的就是標準的方圓陣,各百戶擺開成一個橢圓形的大陣,又有若干橫陣在圓陣兩翼,若想攻擊圓陣本體,需得突破兩側橫陣,與此同時圓陣兩翼的弓手可以支援各個方陣,方陣亦能根據受打擊的程度退後,依託圓陣與敵交戰。
橫陣保護兩翼,圓陣匯集主力,大將居於方圓陣之正中後側,這是最保險的防禦陣列,也相當適合現在的地理條件。
但徐子先知道,一旦府軍敗陣,民壯這種未經歷戰場,訓練程度也很低的民兵很難堅持,很可能在一輪打擊之下就徹底崩潰。
徐子先決心下定,心神亦是激盪起來。
以眼下的十四個營的步騎將士迎敵,每營為一銳陣,排頭當先,沖向敵陣,一疊緊跟一疊,一重緊套一重,前重失利而後重跟上,重重相疊,務求破陣!
這便是戰法中的置死地而後生,雖然府軍將士並沒有背海而陣戰,但決死一戰,必求全勝的心理,應該與背水一戰類似!
身後就是家園和親人,這就是心理上的背水之戰,府軍將士們自是會拿出背水一戰的決心和勇士,這也是秦東陽拋開顧慮和持重而戰的一貫戰法,決心孤注一擲,背水一戰的底氣所在!
「我當為銳陣第一……」徐子先心神激盪,眼前似乎已經有府軍將士跟隨自己衝殺的情形,至此時此刻,過往一切似是浮現在眼前。
秦東陽搖頭笑道:「君侯是武者,但亦是南安侯府之主,若君侯有事,縱打贏這一場我們也是虧到無可再虧,還是要請君侯在一旁觀戰。」
徐子先道:「那我便率騎營,不管如何,需得要叫將士看到我在陣前,這事沒得商量。」
秦東陽原本還待反對,他想請徐子先列陣於民壯陣前,那樣也就夠了,將士們看到君侯大旗,心思便是會安定下來。
但看看身邊葛大葛二,李福祥,金抱一,張虎臣等人俱未反對,他知道徐子先說的是事實,此次決戰,當以一往無前,絕不顧後的精神衝擊敵陣,若徐子先在陣前,對府軍將士的士氣提振,確實有旁人無可取代的作用。
他正待回話,卻見林紹宗擺了擺手,兩個甲士走到徐子先馬腹兩側,林紹宗上前道:
「君侯,是不是感覺頭暈的很?」
「沒錯。」徐子先笑了笑,說道:「感覺暈眩。」
「還請君侯下馬。」林紹宗道:「看起來象是發燒了。」
這時眾將才注意到,徐子先臉頰通紅,兩眼亦是發紅,看起來整個人都似要燒起來一般,他自己還未覺得怎樣,還笑著道:「何必鬧大陣仗,想必是受涼了,我自己騎馬回去……」
說話間,林紹宗已經親自動手,和另外兩人將徐子先搬了下來。
「發燒了,很燙。」林紹宗神色嚴肅的道:「我送君侯回去。」
「不要急。」徐子先下地之後,如踩在棉花之上,這一下知道自己突然生病,病勢不輕。他強撐著身體站穩了,對林紹宗道:「此是非常之期,我生病瞞不住人,但不宜動靜太大,以免人心過於慌亂。」
「君侯所言在理。」秦東陽一瞬間變的心慌意亂,適才他還在躊躇滿志,現在卻感覺一切都在崩塌。
「這幾天李公鎮於內,秦兄巡於外。」徐子先仿佛看出了秦東陽等人的慌亂,這些大將,其實在數年後都逐漸成長為一方梟雄,但眼前的他們其實還應該在低中等武職官職的位置上,徐子先搶先一步將他們囊括麾下,但並不代表這些人現在就很適合。
若是五年後的秦東陽,其指揮數千強兵對陣海盜,當以輕鬆的心態來面對,不會有絲毫緊張。
而劉益,張虎臣,李福祥,林存信,葛家兄弟,俱是一時大豪,閩浙梟雄,若非徐子先及早羅致,現在已經開始嶄露頭角了。
若幾年後,各人分別統兵數萬與東胡虜騎交戰,那時的他們,經驗更豐富,在更殘酷的戰場上與更強悍的敵人交戰,眼前的戰事,不過是小場面罷了。
「秦兄,信任你身邊的同僚和部屬。當然,還有將士們。」徐子先勉力支撐,一輛兩人馬車從官道那邊急馳過來,有一些還在撤走的民壯向這邊看過來,不過還好,沒有人太在意這邊的情形。
待馬車趕過來,徐子先已經有些神智不輕,他知道是驟然發燒,而且是高燒導致的,他的身體在急劇缺水,眼前的虛弱,迷糊,都是高燒反應,這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徐子先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病,若是普通的感冒發燒,或是什麼炎症導致還不可怕。島上有很多醫官,這年頭雖然沒有抗生素,中醫的理論也是一團混帳,但有一些退燒和消炎的成方,經過千百年的試驗證明有效,不管是骨科,內科,小兒科,中醫只要過關的,特別是名醫世家出身的,其對成方的掌握非普通庸醫可比。
最少在東藩島上,能夠有資格被重金請到島上來的,大半都是有名望家世的真正的醫生。
徐子先擔心的就是自己得了瘟疫,最好不要是鼠疫,可能性不太,蚊蟲叮咬,或是為人傳染,都是相當嚴重的事情。
瘟疫來勢會很兇猛,而痊癒會很慢,如果運氣不好,可能會在病榻上耽擱很久才能痊癒。
如果影響到了戰事,那就太糟糕了。
一想到自己辛苦大半年,耗費數百萬貫經營方有的東藩眼下的局面,很有可能因為這一場疾病而毀於一旦,徐子先就恨恨的想捶自己的腿。
而心境不佳,更是病人的大忌,在憤怒,悔恨,還有驚奇惶恐等情緒的攻擊下,加上高燒,等徐子先回到侯府別院,馬車停下的時候,他已經在半昏迷的狀態下了。
陳長年已經帶著一群醫官在別院門口等著,看到徐子先的樣子,幾個醫生眼中都顯露出複雜的神色,一番簡單的檢視後,陳長年道:「在別院開闢一間精舍,除了醫者外普通人不得隨意進出……君侯感染了時疫。」
時疫,這毫無疑問是一個相當可怕的字眼。
在場的人都如被雷擊了一般,很多人半響回不過神來。
小妹和秀娘當然也是已經出來,兩人在聽到陳長年的話之後,秀娘已經滿面淚痕,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而小妹亦是流淚,但由於久掌侯府內宅,小妹還是撐的住,當下道:「這事不能封鎖消息,但亦不能叫全島驚慌,現在扶君侯進去,由陳醫官帶人診制用藥,待高燒稍退,明天發布醫方脈案。」
時疫相當兇險,而且不分年齡,不管是十歲以下的幼子,還是花甲老人,又或是男子,婦人,或是二三十歲的青壯年,一旦染上,很有可能花甲老人很快痊癒了,而壯年男子卻是一病嗚呼。
當然多半來說,還是青壯男子會挺過去,但意外總是會發生。
最好的醫官和最好的藥,最強壯的年齡,挺不過時疫,這也並不會叫人意外。
在場的人都不知道另一個時空開發東藩的故事,那個叫鄭成功的偉男子,一心於這孤島上復國,但最終他在不到四十的盛壯之年,也是最好的照料和醫藥,但還是死於這個島上
的瘟疫。
這是時勢,是命運。
徐子先在燒的迷迷糊糊的時候,並未想到別的,反而是想到這件事。
但鄭成功當時已經有鄭經等諸子,而徐子先卻是膝下無子,且無兄弟。
他想到一件極為可怕的事,就算這一次府軍能大勝海盜,而島上還能繼續良性發展嗎?那麼多文官,悍將,不管是李儀還是方少群,或是秦東陽,劉益,葛家兄弟,他們能服朝廷派過來的官員嗎?
誰來接任,誰能將南安侯府這一攤子接下來?
按宗室慣例,如果是一個普通的國侯世家,一旦無子絕嗣,那麼就是除國了事。
而如果是掌握實權,且擁有一定基業人脈的宗室爵位,在無嗣之後,朝廷一般令宗人府挑選近支子弟去繼任襲爵。
比如徐子先,他是文宗一脈,文宗長子成宗,然後是趙王,南安侯,韓國公諸子。
現在成宗無嗣,以趙王長子繼位,就是當今崇德天子,而現在南安侯,韓國公俱無後,那麼也就只能從趙王子嗣中挑一個合適的來襲爵。
韓國公的爵位,如果不除爵的話,也應該是一體辦理。
有的時候,天子要是對某個宗族家族示好,很有可能將可以除爵的爵保留著,挑那個宗室家族的子弟去襲爵。
雖然要降一等,比如韓國公的爵位會降為侯爵,但總比一般宗室子弟不得獲封要強的多了。
南安侯府還能襲兩代,但無嗣也可以除爵。
但一個實封萬戶,沒有兄弟搶奪財富的國侯家族,可想而知天子會怎麼做,趙王又會怎麼做。
將徐子文,或是趙王另外某個兒子,過繼給徐應賓當兒子,等若徐子先的兄弟輩,然後將來生下兒子,兼祧徐子先,不使其斷了香火,一般本朝襲爵就是如此做法。
徐子文持天子詔,奉命帶數百牙將,幾十萬貫錢來東藩,昌文侯府已經扔了百萬貫在這裡,當然不會放棄,只能選擇和趙王府合作。
徐子先留下的基業,政治版圖,將全部被趙王一脈一口吞下,而且順理成章,任何人都說不出什麼不妥來。
過繼兼祧,原本就是宗族最常見的做法,如果感覺資產被侵奪,誰又叫你沒生下兒子來的?
徐子先心中五味雜陳,簡直難以自安,如果自己真的死了,似乎死去萬事皆空。什麼東胡,什麼過繼,這些事都很不與自己相關了。
但一想到那阡陌相連的棉田,豆田,想到那些工廠,鹽場,想到那些船廠,碼頭,還有水師,府軍將士,自己設立的百戶制度。
還有小妹,秀娘,陳文珺,還有那些文武官員,投效自己的忠勇部下們。
那些優秀的,敢於將生命都奉獻給南安侯府事業的將士們。
還有秀娘溫柔的眼神,還有陳文珺的期盼,兩世的牽扯……
小妹還能如約定般出嫁嗎?雖然雙方已經心知肚明,但畢竟還沒有正式下定,有反翻的法理基礎。
若是過繼來的南安侯再將小妹嫁給靖遠侯府,小妹又會如前世那般,早早鬱鬱而終嗎?
徐子先心煩意亂,開始還有些神智,後來逐漸陷入到深沉次的昏迷之中,在他昏迷之時,還能聽到陳長年驚慌的下令將他搬抬進別院,聽到小妹終於忍不住的哭聲,秀娘似乎鎮定下來,想要過來握著徐子先的手,但似乎被隔開了。
接著徐子先感覺到身體震動,有人將他搬抬下車,並且抬到別院辟出來的一個小院之中,身為君侯,他當然不必去那些普通百姓居住的隔離點,但當徐子先進入之後,陳長年令人用石灰燃燒沿途一路,所有人都要換過衣袍,那些負責在小院內照料徐子先的人,天大的事也不能外出。
在做完這些事後,這個醫官一臉蒼白的坐在地上,幾乎沒有力氣再站立起來。
待其餘的醫官熬好退熱的湯藥後,送到小院門前,林紹宗親自過來端碗進入院內。
看著腰懸橫刀,身披重甲的近衛首領,一個醫官忍不住道:「林侍衛,要小心感染。」
「感染?」林紹宗冷眼看了對方一眼,說道:「若君侯不治,我當斬盡汝等,爾後以橫刀自殺隨君侯而去,君侯到地下,亦需要捧刀人侍衛左右。」
這個侍衛簡直是瘋狂,醫官下意識的想爭辯,但他看到林紹宗眼中的冷漠死灰之後,這才赫然驚覺,對方不是在發瘋,而是很平靜的闡述一個事實,不可更改的事實。
陳長年聽到動靜進來,對著林紹宗長嘆道:「我知道你的心境,我等會盡力。不過說實話,對時疫感染,我等並沒有太多好的辦法,只能退熱溫補,靠君侯自己挺過來。」
林紹宗未答話,小心翼翼的捧著湯藥轉身走進去,只留下鐵甲甲葉碰撞的鏗鏘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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